接下来,黑泽一直在后退和躲避,因为那一记重创,加上之前身心的疲惫劳累,使得他迅速在这场与机关人的战斗里处于被动和下风。
更要命的是,他用于防身的一把小刀被机关人打落,他没有一个帮手,眼下它还步步逼近,脚底下的轮子碾压在沙土地面上,虽然速度不快,但对于黑泽来说,每一步临近,都是死亡的气息。荒郊一片安静,二十个茶棚里灯光依旧明亮。
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对方是谁。
这大概是四十多岁生命里,最痛苦和绝望的一次了。从前经历了多少战乱,淌过了多少生死河,但每一次的绝境前面,都是希望的光芒和甜美的果实,让他一步步走到现在的位置。但是这一次,即使战胜了,他依然不知道这场大局背后的敌人是谁,而他的月隐也永远不会回来了。
“月隐,月隐……”
他的嘴里发出痛苦的哀嚎,仿佛深陷一个巨大黑暗的沼泽,无论前进还是后退,每一次挣扎都会使他陷入更深。
但是,他不能死,他至少得知道,这种又痛苦又耻辱又绝望的处境,是谁给他一手策划的!从前的他,在一场场政变中杀出重围,以富于谋略而闻名天下,究竟是谁,设下这样一场局,让他毫无还手之力?身上已经被那个机关人刺了五处伤了,有深有浅,他感觉滚烫的血濡湿了衣袍,在又一次后退的时候,他以最快的速度,把手伸向脖颈处。
事实上在这一刻,机关人的残手也伸向了黑泽的脖颈处。
那只机关手被黑泽削去小指和无名指,还剩下三指,以它的长度和力量,能掐死世间任何一个有力量的人,何况眼前这个人受伤已经很严重了。因为黑泽在它之前把手伸向脖颈处,机关人就直接抓住了黑泽的手。它随即便松开了,再一次把那残手伸向黑泽的脖子,不料黑泽又一次在它的残手伸过来之前,抢先伸向了自己的脖颈处。于是那机关残手又一次机械地抓住了黑泽的手腕。
如此反复几次之后,那机关人似乎也愤怒了,它高高扬起残手,对着黑泽就是一击,黑泽被甩打后滚出了三四步远,他趴在地上,艰难地尝试着起身逃跑,然而一连几次都失败了,旁边的机关木轮声越来越近,黑泽又一次把手伸向脖颈处。
那里挂着一只小小口哨。
他以最快的速度把它塞到嘴里,“呜——”第一声不够响亮,大概是上面也沾了鲜血吧,拿出来放在袖子上擦一擦,又一次放到嘴里,用尽最大的力气吹起来,“呜——呜——”
这时候,那机关人已来到面前,黑泽感觉反正爬不起来了,干脆趴在地上,嘴里叼着那枚口哨,不间断地吹着。感觉到机关人的残手一次次落到自己身上,或者重击,或者直接刺破他的肩背,身上的痛楚感以及湿热的鲜血越来越多,然后他感觉自己开始出现幻觉,他居然看到了月隐的母亲,那个外貌并不是世间绝色,但性格温婉大度体贴的女人,他喃语着,“对不起啊,我没能把月隐照顾好……”
“咚”的一声响,接着黑泽就感觉到机关人对自己的攻击停止了,它突然栽倒在地。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片五彩缤纷的颜色,在这诡异的荒郊夜间茶市上,远处薄薄的灯光照过来,一片如同幻觉般美好的色彩,黑泽几乎要流下泪来,“凤凰——”
他除了千军万马之外,还有这机关百鸟啊,尤其是机关凤凰,拥有千里辨音的神奇能力。这时候,旁边地上的机关人又站了起来,还没有对黑泽作出最后一次攻击,那机关凤凰就朝它扑去,三下两下,把它撕得切零八落的。
“凤凰,谢谢你……”
然而黑泽的话还没有说完,远处的茶市突然发生了巨大变化,仿佛一时间发生了地震一般,那些茶棚开始摇晃,从外面的棚布到里面的桌椅,桌上的茶壶茶盅和油灯纷纷滚下桌面,有火焰迅速点燃了地面被烈日烤焦的草。黑泽突然意识到,也许这荒郊茶市是一个巨大的机关局,而那个半边人机关器是开关,它能开启整场机关,也会在自身毁灭的时候,让这儿一切都化为灰烬。
“快,凤凰,把我带到前边去,快啊!”
甚至来不及爬到凤凰的背上去了,直接让凤凰抓住他的衣衫,飞向前面燃烧的茶市,之前他还想着要把幕后主使找出来,还要把这五十二人全带回回好好安葬,现在机关局自毁,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月隐完整地带回去。“前面那间,已经烧到一半的那一间,快去啊!”凤凰也得躲避那些火苗,在黑泽的命令和催促下,总算来到了月隐所待的那一间。那一刻,黑泽爆发了空前的力量,他完全不顾身上的伤,一把抱起月隐,甩到凤凰的背上,自己再攀上去,“回王宫!”
底下的火焰和浓烟越来越远,终于远到他再也看不到闻不着,高空里清新的空气使他感觉轻盈起来,那一刻,终于支撑不住,跌入梦乡。
“平界一年八月初四,公子月隐游访织雪城,途中染恶疾暴薨……”
两个史官每写一句话,就互相看一眼,生怕自己写出来的话惹得平界王生气,而事实上,这是黑泽回宫的第二天,他还处于半昏迷的状态,满宫里的御医都在忙前忙后。月隐的尸首待在他从前的房间里,门外有五六个宫人守着,黑泽吩咐不准有人靠近半步。
晌午时分,有个少年来到王宫外,要求进宫见月隐。
黑泽昏睡未醒,而且月隐公子的尸首,连王宫里的人都不能碰,怎么可能让一个外人去瞧,但那个少年非常执着,反复强调着一句话,“我是公子的朋友,我会医术,让我看一下看他的伤。”
直到有宫人看到他脸上的焦急,于心不忍,小声告诉他,“公子可不是受伤那么简单,他已经殁了。”
少年听后竟然还不放弃,“即使是殁了,我或许也可以想想办法救一救的。”
然后就没有人理他了,不会有要相信死人能复生,何况死了好几天的。并且黑泽昏迷,没有他的命令,宫外的人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进宫的。宫门的守卫要赶他走,他焦急地争辩着,“如果我没能把公子救活,你们可以处罚我,我接受任何惩罚!”
“赶紧走,如今这王宫里头乃多事之秋,两个最重要的人都不大好,你这个时候出现,谁知道什么来头!不是我们有意刁难你,一是没有上头的命令,不能随便放人进来,二是我们放你进来,如果又一个暗杀者可怎么办?”
“我不是暗杀者,你们不放心可以搜身。”少年被驱逐时一面焦急地喊着。
守卫有点不耐烦起来,“快走!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这时候,少年突然停下脚步,“那么,我想找一下绿丝姑娘。”
守卫犹豫了片刻。目前平界王昏迷,平界少主已殁,按理说如果真有人能够救少主,一定得请进去,只是目前没有作决定的人,他们不过是守门的,万一把别有用心者放进去了,以后出事了,这过错都是他们的。反正绿丝姑娘是大家都知道的新王妃,不如报告给她听,让她来决定。“你稍微等会儿。”
少年便立在宫门之侧。
“我就知道是你。”绿丝穿着一身灰绿缎裙盈盈走来。
少年抬起头来,“姐姐,好久不见。”
“呵,姐姐,也或许是妹妹呢。”
少年道:“虽然我们同时诞生,不过如今你就要成为新王妃了,整个平界王朝女子当中最尊贵的人,按照这身份,我也得尊称你一声‘姐姐’吧。”
绿丝脸上有微微的怒意,“红线,少说风凉话。本来想着亲人久久没有见面,可以把你请进去多聊一会儿家常,但眼下如此话不投机,感觉就没有必要了。你,请先回去吧。”
“慢着!姐姐何必着急让我走?我此次来,也并非聊家常的,而是来救公子的!”
绿丝盯着红线的眼睛,“如此,我更不能让你进去了。请回吧!”
红线冷笑一声,“姐姐久住王宫,竟也染上算计人的心思。公子是平界王唯一的儿子,姐姐不想救活他,莫非是想把平界王之位留给你自己以后的孩子。”
“胡说八道!我们这样的人,本就不是从轮回中来,如何能进世间伦理之序?我们能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你难道不知?公子是已死之人,你强行用我们的巫术力量去救活,逆天改命,必伤自身,我不许你去救公子,是不想你折了自己!”说到这里,绿丝对不远处的守卫喊道,“侍卫,把这个人赶走,别再让他出现在这里!”
回到房间里以后,黑泽已经醒了,非常疲惫虚弱,有小宫女正拿小勺子喂他喝水,看到绿丝走进来,他眼里亮了一点,“姑娘上哪里去了?”
绿丝简单地答着,“外头来了个人胡闹,我去把他赶走了。”
黑泽便随口问道:“谁这么大胆子,敢来王宫胡闹?”
旁边的宫奴赶紧说道:“大概是个疯子,大清早便来了,一直说他可以救活公子,怎么赶都不走。”
黑泽身子一颤,眼睛瞪得大大的,“赶紧把他请进来。”
绿丝一瞬间脸色变得苍白,“平界王,我能理解您的心情,只是公子已殁,没有复生的道理,这疯子的话不可信啊,如果又是一场阴谋怎么办?”
黑泽大声道:“把他请进来,快请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