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丝的马车有点大,而且是从王宫里出来的,难免被人注意。所以澡雪想打探绿丝与那件事的关系,这个信息非常有用。
而绿丝的庞大马车里,装的是十五个死刑犯人。
那是红线给绿丝的密信里说到的重要事情,他给公子全身换血,捡回一条性命,而他自己则气血尽失,奄奄一息,但这样的秘法之反噬,即便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夫,亦是拿它毫无办法的,须得巫术本身来救治。他早已料到这一点,于是就提前写了密信给绿丝。全身气血损耗太过,必须尽快补充,而他之前的气血是非常好的,一具供体之气血,根本无法恢复到原来的水平,得很多个供体拿来,再提炼一番,把最后的精华补充到红线身体中。事实上,黑泽听到这个数目的时候,亦感觉太惊人了,只不过绿丝一直央求,他便不忍拂了她的意,只得答应。
那是澡雪第一次看到如此骇人之事。
在那个小山谷里,十五个犯人逐一被绿丝从马车上牵下来,大概因为药物的作用,他们皆没有表情。绿丝把他们带到房间里以后,几乎每隔一个时辰,就有一个犯人变成一具干瘪的尸首被丢出房间,最后,山谷里多出十五个简陋的坟包。
澡雪吓得仓皇逃出山谷,直拉回家把这桩天大的秘密告诉自己的父亲。老园主亦是一惊,本来说过不再管闲事的他,亦神色严肃地问道:“你说的情况,可属实?”
澡雪点头,“千真万确啊。我第一次看到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即便那些是死刑犯人,但也是活生生的人啊,被巫术力量生生抽走气血,去滋养另外一个人。”
老园主亦是愤怒异常,“实在是伤天害理。这件事,让我想想办法。”
不久,一张联名信被送到了黑泽面前,内容是邪术祸国殃民,必须清理,否则天下巫焰弥漫,诡谲之事时有发生,民心动荡不安云云。上面还有许多签名,第一个便是风和园,料想这联名信亦是风和园所写,后面还跟着许多名字,全是平界王朝里的高官贵族。
那串长长的名单,让黑泽愤怒无比。早已失势的风和园,仍旧有那么强大的号召力,轻轻一举双手,后面便跟着无数响应,那些人大概都没有动脑筋去想一想,就确定要跟随。更让他感觉愤怒的是,谁都知道那份联名信,其实矛头直接指向世间两个巫术人,绿丝和红线。后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份联名信被无数次印制和传阅着,它在民间有一个非常响亮的名字,叫做《灭巫书》。
联合信文采飞扬,后面的名单看上去声势浩大,包括整件事本身也是一大热点,它的出现,迅速引起了民间百姓的关注和热烈议论,一时间流言如沸,以一种根本扼制不住的势头蔓延着。黑泽愤怒又焦虑,当然无法再忽视,于是只好下令,废除民间一些古老而阴邪的巫术,律法颁布下来,得到了民间一致肯定。
然而,他却一直保全着绿丝和红线。
在界河南岸最黑暗最深的牢狱里,雍和与其楠相邻,大概把他们抓到的那一刻起,黑泽就没有想过把他们放出去,而且似乎不打算按照别的犯人那样走正常的程序,甚至似乎不打算立刻处决他们。两人有时候小声议论着,那种明知道会有一死,但不知道死亡什么时候来临,也不知道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来临,对他们来说,每天都很恐慌很煎熬。
“你想写信吗?”
第四天的时候,其楠正无聊又烦闷地躺着,听到隔壁传来一个极低的声音,他起先以为听错了,没有理会,然后同样的声音又响了两次,他急忙把脸凑过去,在黑乎乎脏兮兮的砖石墙壁上,有一个裂缝,那边有一双眼睛闪烁着。
对上了其楠的眼睛时,那个犯人小声说道:“这是平界王朝南边最深的牢狱,关的可都是些危险犯人,可以说进了这儿,再出去的希望不大,我们以后啊,除了公审的时候,或者刑场处决的时候,大概再没有机会见到我们的亲人了。所以如果你想写信的话,可以找我,我有办法替你们传达对亲人的思念。”
其楠摇头,“既然是最深的牢狱,你又有什么办法把信传出去?”
“你过来一点,我说给你听,这可是秘密。”
其楠犹豫片刻,还是把耳朵凑近了一些,听到那边以一种更低的声音说道:“机关蝙蝠。它只在夜里飞,别人基本不会发现,而且速度也不比信鸽慢。怎么样,想写信回家的话,我可以为你效劳哦。”
其楠问道:“既然这儿都是死刑犯人,你自己为什么不写信回去?”
“我跟你们不一样,我只是要坐一辈子牢而已,我外头有亲人,我有时候也会写信给他们。哦,我大概忘记跟你说明一点了,这写信要收费哦。一两黄金一次的价格来收。”
难怪那么殷勤,原来是在牢里做生意的,其楠笑道:“你这又是说笑了,我们进来的时候,身上的东西都被收走了,即便是值钱的衣裳都不能穿进来,亦是换了这囚服的。谁又哪里来的一两黄金?”
那边的声音显得冷淡了许多,“那随你喽,没有钱的话,你就只能在刑场上去见你的亲人了。”
隔壁犯人的话他是不大相信的,既然是重点犯人的监牢,那么由内到外的防范措施一定是最严密的,无论是日间飞行信鸽,还是夜间飞行的蝙蝠,应该都难以通行。其楠猜测,这个所谓在牢里做生意的犯人,大概是黑泽安排在他旁边的探子,以替他送信为由,打探父亲白陆的位置。
他心里一惊,应该是这样。
想到这里,其楠摸了一下他的膝盖,那里有最后一个法宝,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使用罢了。既然黑泽主动出击了,他不如将计就计。
“喂,你的机关蝙蝠,就真的从来没有被发现过?”
隔壁的声音依然冷漠,“你有一两黄金,你就会知道答案啦。”
其楠问道:“我倒是很想知道,这牢里的人,是怎样拿出一两黄金来的?还是你这买卖,其实从来都没有人真的跟你交易过?”
那边的声音由冷漠变成了不屑,“你信不信无所谓喽。”
其楠把手伸进嘴里,掰扯了一会儿,然后取出一物来,放在那个小缝隙上,“你凑过来瞧一瞧,这个东西,可值一两黄金?”
两道精亮的目光迅速出现在墙壁的那个缝隙上。其楠手里捏着一颗槽牙,几乎是透明的,一看就是上等的翡翠玻璃种,他说:“我小时候原来的家里很穷,当时嘴里有一颗坏牙,导致吃饭都不利索了,直到我养父母收养了我,他们让玉匠给我雕刻了一颗假牙,你且看看,这颗假牙可值一两黄金?”
“值,太值了。”那边犯人的声音非常惊喜,只恨这墙壁的缝隙太小,不能直接伸手过来把玉牙拿走。
其楠道:“我当然知道它的价值不止一两黄金,所以我有个要求,我要的信纸是你给别人的两倍,而且你的机关蝙蝠,必须由我来放飞。”
“没问题。”隔壁的犯人很爽快地答应了。
很快,有两张信纸递过来,因为那人给别人是一张信纸,接着,那个墙壁被抠开了一点儿,然后一支毛笔和一方已经磨得快变成薄板的砚台从那缝隙塞过来,“我得提醒你一句,在这样的地方,这些东西可比黄金还宝贵呐,你一定要小心使用啊,浪费了或者不小心损坏了,就再没有了。”
其楠握着笔,“那我就慢慢写。”
不知道过了多久,其楠就把两张信纸写满了,然后把膝盖上绑着的东西取下来,那是两块巴掌大的竹片,被用布块包起来,缠在膝盖上,进牢房的时候,本来是要取下来的,但其楠一再强调自己膝盖受伤了,取下这层包扎,只怕以后不能走路,好说歹说才留下来。他把两块竹片分别摆弄了一下,于是它们变成了六块同样大小的,薄如蝉翼的竹片。经过一番拼接,所有的竹片就变成了一只竹片蝴蝶。
这是一只机关蝶,也是其楠身上最后的法宝。
“喂,我的信已经写好了,麻烦你把机关蝙蝠递过来,我把信装进去。”
两张信纸,分别装在两个地方,一封装在机关蝙蝠的肚子里,一封装在机关蝴蝶的身上。隔壁的犯人也许是真的做买卖,但以其楠的身份,不能完全相信他,他之所以愿意同那个人做交易,不过因为其楠的机关蝴蝶一直找不到出大牢的路径。
所以这两封信,装在机关蝙蝠上的其实是一封假信,它飞往的方向是界河北岸一个偏远小城镇。如果这只机关蝙蝠被监视了,那么黑泽派出去的人,不会打探到任何消息。
而真正的求救信,则装在那只机关蝴蝶身上。
当然了,它也不可能飞往白陆所居住的那个山谷,那个地方,绝不可能轻易透露。事实上,在界河北岸还有一些人,秘密与白陆父子联络着,当初他们选择留下来,便是这个原因。其楠雍和出山谷的目的,表面是在清除月华留在路上的标记,实际上是去策划一场大局。月隐从织雪城回去的路上遭遇不测,便是陷入了那场局中。
蝙蝠飞出去的时候,轻薄的蝴蝶亦随之轻轻飞出去,在大牢黑暗曲折的小道中,迅速一闪而过。其楠闭上眼睛,忐忑不安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