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织雪城那个偏僻荒凉的小山谷里,它的主人总算允许一些人来,因此难得的,山谷里有时候会有很高的说话声。
那一天,红线执意要进宫见月隐公子,声称他可以救活公子的性命,但是没有人相信他,除了苏醒之后的黑泽。事实上,黑泽也不大相信起死回生这事,只是有一线希望,他都要尝试一下而已。他重伤在床,依然与红线谈论救公子之事,他首先问红线,“公子已殁,如何能回天改命?”
红线缓缓答道:“我也只是尝试,能不能成功再看。”
黑泽:“那便去试一试吧。”
红线:“只是我的方法是秘术,须得在我的地盘施行。”
这话刚落音,旁边的绿丝和宫人皆站出来反对,理由无非是空口无任,不可信。但黑泽还是愿意选择尝试,他派了十个精装士兵,以及十个宫人,跟在红线后头,把月隐带到了这个小山谷里。这些人得了黑泽的吩咐,一面照顾着月隐公子的尸首,一面努力完成红线说的每一件事情。
不过,红线在施展秘术的时候,房间里只有两人,一个是红线,另外一个便是月隐公子的尸首。其余人不仅不能待在房间里,甚至一律退出屋子三丈远,这样的距离之下,别说偷看什么了,即便是偷听,也听不到什么。其实刚开始所有人都不大相信红线的力量,当他们退出屋子三丈之外时,其中一个人甚至还试探了一下,他朝前轻轻迈了两步,他不相信,远在屋子里的红线会知道。
但他的脚步刚刚往前迈出,屋子里的红线便大喊了一声,“再靠近者,死!”
吓得那个人赶紧把脚收回。
一众人都很震惊。也大概是从那一刻起,他们相信了红线的力量。
其实红线并没有那样好的目力,他借助的,仍然是桌上那只奇异的木架子,在做这场秘术之前,他先把架子上的丝线都调整了一下,如此一来,屋外三丈远的地方,只要有人越界,或者一只飞鸟闯入,甚至一片落叶坠地,他也能够通过铃铛的响动来辨别。
在施展秘术之前,红线先伏在桌前写了一封信,他斟酌了好一会儿才落笔,谁也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收信人是王宫里的绿丝。
把信装在机关信鸽上,眼看着它飞走之后,他才开始了这场隆重的秘术。房间里的四个角落都燃着檀香,淡淡烟雾弥散在房间里,在那只奇怪的木架子后面,红线原来的大床边,围了好几层白布,如同一个白色的方形盒子,里面有隐约的灯光,有喃喃不绝的咒语,还有时不时袅绕而起的青烟。秘术大概非常艰辛,好几次,白色围布里的红线突然剧烈咳嗽着,然后一口鲜血喷上了围布。从清晨阳光未出,到傍晚夕阳落下,红线不过出过围布四次,或者拿清水漱口,再用帕子擦掉脸上的血渍,或者因为饥饿过度,匆匆吃几口东西,然后就迅速返回围布当中。
月隐公子复活了。
王宫里的一众人把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围布揭开时,看到床尚坐着一个人,正朝他们微笑,那是他们最熟悉的平界少主呀。
床上还躺着一个人,从衣领往下,满身血迹,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如同一场大病,看样子生命垂危。一个宫人见状,连忙说道:“看样子红线公子为了救我们少主,消耗过大,已有严重的内伤啊,不如我们顺便也把红线公子带回王宫,那儿有的是好御医。”
床上的人艰难地摇头,“不用,王宫里的御医救不好我,能救我的只有绿丝姑娘,我已经给她写过信了,你们不必担心。快带月隐公子回去吧。”
“少主,我们回去吧,马车就在山谷口,来,我来扶您。”
月隐仍然微笑,他好看的脸没有往日的神采,那个笑容刚开始看时还觉得美好,现在让人不免疑惑起来,“难道少主虽然复生了,但人却傻了不成?”
床上的红线声音微弱,“我能够保证月隐公子复生,但不能保证他还如往常一样。他既然活过来了,身体还是当初那个样子,也会再生长,但是他的大脑里面还残存着多少东西,我就不知道了,你们要自己去发现,以及引导他慢慢回忆起来。”
之后他们便发现,月隐公子像是停留在了那个微笑的状态。
从他们掀开围布开始,把他搀扶到山谷口的马车上,一路之中,甚至到了王宫里,以及之后的每一天,他都是微笑着的。一层淡淡又美好的笑容永远定格在了他的脸上,只有吃饭睡觉的时候,才改变一下表情。而且,他仿佛忘记了如何说话,当别人跟他说话时,他的表情非常茫然,然后似乎尝试着说话,但喉咙里发出一串串模糊的音节来,引得众人偷笑不止,后来黑泽设法阻止了他的说话,并且严厉示意他以后不准开口。
于是复活之后的月隐公子,成了一个只会微笑的木偶人。
而月隐回王宫的时候,绿丝姑娘则乘坐一辆大马车匆匆赶往织雪城那个小山谷,自然而然,她是因为之前收到了红线的密信。跟黑泽说明情况的时候,其实黑泽还有点犹豫,“这个数量……有点多啊,姑娘既然开口了,我没有拒绝的道理,只是一条,这个事情千万不要泄露出去,路上也要多加小心,别让人看出什么来。”
“平界王放心。”
事实上,有些秘密是根本藏不住的,首先一条便是平界少主月隐死而复生的消息。在界河北岸那家名叫“清许”的酒馆里,稀稀疏疏坐着十几个长衫青年,清许酒历来以清淡味久著称,那些做粗活的汉子嫌它味太淡,喝下去不能生力气,所以能吸引来的都是些文弱书生,此酒最对他们口味。
其中一桌的三个文人在低声交谈些什么,说着说着,其中一个人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可不是嘛,那天坐在这个位置的,便是平界少主了!”
柜台后的少女听到这句话,放下手中的账本,她便是清许酒馆的女儿,小清棠。那一桌人的话引起了她的注意,回想两天前的情景,大约十几个人进来吃饭,其中有个年轻的公子,相貌非凡,不知道是不是得了什么病,一直需要别人照顾,无论进酒馆来还是离开,都是被人扶着的。
而那个病公子坐的位置,便在自己对面,因此他端坐在那里微笑的时候,其实是一直对着自己微笑。那时候,站在柜台后面算账的她,乍一抬头看到那个笑容,顿时涨红了脸,后来发现,那个笑容干净温和如春风,不是世俗纨绔子弟调戏的目光。她又偶尔抬头看了两眼,心里一直在想,这是谁家的公子呀,笑得这么好看?
此时听他们议论,原来是平界王唯一的儿子,月隐公子。她的心里涨满了哀愁,因为这两天以来,那个笑容都走进她的梦里了,若是寻常人家的公子,哪怕小官小吏的,她还可以期盼一下,平界少主,那样的身份,自己便只能做梦吧?
“对,那天少主确实是坐在这儿的。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啊……”
那一桌上的人还在讨论着什么,只是说到后来,便自动将声音放低了,似乎在谈着一桩秘密,小清棠其实对平界少主的事情很感兴趣,只是他们压低了声音,她根本听不到。不过他们的话,却被他们旁边桌上一个灰衣女子听到了。
“听说少主那是死而复生啊。啧啧,这事儿瞒得很紧,也不许人议论,但少主确实是死过一次的,那天晚上织雪城外的一片荒郊上,有一个巨大的机关阵法,里面有五十一具烧焦的尸首,据传是平界王乘坐凤凰而来,救走了少主,否则便是五十二具了。”
灰衣女子一脸震惊,微微侧过脸来看了一下那几个人,她有一张白净如雪的面庞,衣领上绣着几朵小小梅花。
正是风和园的澡雪。
那桌上的人还在议论着,有人问道:“这世间当真有死而复生之法?”
这个问题澡雪亦是特别想知道的,于是侧着耳朵去听,说话声很低,但她刚好能够听见,“据传这世间有一种秘术,是被历代巫术师们禁忌的巫术,因为它违背天理人伦,亦会对施术者本身造成极大反噬。”
有人低声问道:“如果这件事是真的,也就说明这世间真的有会那种秘术的人,只是不知道是谁。”
“既然上头禁止谈论和传播此事,很大程度上说明这件事是真的。”
那一刻,澡雪突然想起了一个人,绿丝。
她们之间有着深刻的恩怨过往,也正是因为绿丝,或者说是澡雪多管闲事,致使风和园变成了如今惨淡模样。如果这世间她认识的人当中,谁最有嫌疑,那便是绿丝了。想到这里,澡雪迅速起身结了账,她觉得有必要去打探一下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柜台后面算账的小清棠,看着门外阳光飞溅,时不时皱眉,心里想着,“那个笑容如此好看的少主,什么时候能够再来坐一坐呢?哪怕只是坐在那儿,也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