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从找客栈到进房间里,月隐都格外留意周围的风吹草动,连马的饲料和饮水,他也亲自查看一番。如此这般紧张地捱到了晚上,他与机关信鸽店老板约定的时间,然后出门了。
客栈老板还坐在柜台里面,“哟,公子这么晚还出门哪?
月隐眼光四下一瞧,看到大厅里根本没人时,才缓缓答道:“夏季炎热,不大睡得着,正准备出门找个朋友聊会儿天呢。”
事实上,如果月隐不这么处处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其实还没人注意他。但他时时刻刻紧张的模样,总会引来一些人的注意,而此时二楼的楼梯口,就有一双眼睛正盯着他,只是月隐没有发现。事实上,那个人下午就注意到了月隐,他在二楼的窗户前,看到月隐牵着马儿进来,无论大小事儿总是看了又看的样子,他就觉得,这应该是一个有钱的主。
没错,正偷窥的这个人,是一个偷儿。
夏季的月光皎洁如雪,地上的影子亦是浓黑色,如果月隐仔细一点,他一定可以发现身后十几步之远,地上一个黑影子,一直跟着他移动。
只是这个时候,月隐的心思全在那信鸽上,一直在想着,信鸽是不是能够准时返回,而王宫里的几个大臣面对这样一封信,又会如何回复以及有什么样的举动。天地间一片朗朗清辉,月隐时不时四顾一下,脚步亦是匆匆,到机关信鸽店时,老板抬起头冲他一笑,“公子,才四个时辰呢,如何这般等不急就来了?”
月隐反问道:“闪电还没有回来?”
店老板“哈哈”一笑,双手从身后木架子上取下一物来递向月隐,“真是巧,刚刚回来,它提前了半个时辰,不怎么叫‘闪电’呢?”
按照规矩,信鸽回来之后,信件是发信人自己取的,因为有时候机关信鸽传递的是机密信件,或者非常贵重的小物件。月隐从闪电的肚子里取下一方折好的纸块,就着店里的灯光展开来了。
“吾等已点拨一支五十人军队,乔装之后即刻去织雪城,少主勿惊慌,请寻一安全之地躲避,放宽心等我们前来。”
月隐大喜,立刻把那密信递到灯苗上点燃,看它完全化为了黑灰之后,才解下钱袋,付了剩余的钱。
这天晚上的睡眠不错,从王宫里来的回信,仿佛给一颗定心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完全放松心情,这睡眠也太好了吧?从晚上回来之后,竟然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咚咚咚。”
直到客栈里的伙计来敲门,告诉他楼下大厅里有人等他很久了,他才急忙起床,穿衣服的时候,他猛然发现,自己的衣袖竟然破了一块。
心里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然后迅速打开自己的包袱,细细一看,里面的所有东西都还在,他的钱袋,他的笔墨,还有一些小物件,包括红线送给他的花瓣干粮——那一包盐味的已经吃完了,剩下半包白糖味的。
又推开窗户看了一下楼下院子里,他的马也还在,并且看样子已被客栈的伙计喂饱了草料饮足了水,正悠闲地甩着尾巴。
而除此之外,他也没有什么东西,毕竟出远门,带不了什么。再看那只衣袖,确确实实少了一块,缺口处是毛边和一些抽掉的线,看样子是在弄破一个口子之后生生撕下去的,心里千般疑惑,但找来找去又没有什么发现,然后自己给自己解释着,“兴许是我昨天在哪儿没注意,把袖子挂破了一片,不然的话,即便有人混进来我没发现,但那人撕破我的衣袖,我肯定能够听到声音的。”
还准备再观察一番并且推测一番,客栈里的伙计又上楼催促了,“公子,您楼下的朋友问您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快了快了。”
月隐不得不中止了想像,然后又往好的方面去想,反正王都里有人来,如此这清平盛世,又有五十精兵护送自己去王宫,还会有什么灾厄呢?想到这里,他急忙起身,提着包袱下楼去了,如果他再仔细一点,必然可以看到,在房间门下方的边侧,有一小片烟灰,还隐约散发着一点香味——那是迷香。
果然在楼下的大厅里,月隐看到一个大臣正等候着,接着他们一起出门。随行而来的五十个精锐士兵,乔装成平民或者商贩散布在外面的街道上,月隐与大臣骑马慢行,那五十人则巧妙地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渐渐的,月隐又放下心来,这样周全的布置,什么样的灾厄大概都能挡下来了吧?
一连走了二十多里路,从城中到出城,路上平安无事。
在一处郊外,炎炎烈日当空,远近有不少茶摊茶棚,月隐将马的缰绳一拉,回头对那个大臣说道:“我十分口渴,不如我们找家茶棚喝一碗凉茶?”
那大臣也早有此意,于是两人将马勒停了,找了一家稍大的茶棚坐下来。茶棚老板笑着迎过来,“两位客官如此烈日之下赶路,一定口渴坏了吧?快喝杯茶解渴。”说罢走到旁边一张大桌旁,将一只大茶壶和两只茶盅放在一张托盘上,然后端过来,殷勤替两人各倒了满满一大茶盅,“若是口渴,就大口饮,我旁边这桌上的茶,皆是半个时辰前沏好的,搁到现在已成温的,既不烫口也不凉,正好给赶路的人解渴。”
月隐感激一笑,“想得倒是周到呢。”
两人各自饮了一大杯,口中干燥焦躁感缓解了许多。月隐看看外面,那五十个跟在身后的士兵,大概也口干舌燥,纷纷三五人一组,找茶棚避一避太阳毒晒,顺便喝一大盅温茶解渴。外面阳光明亮得晃眼睛,月隐细细一算,反正距离王都还遥远,眼下大家都口渴疲惫,他也默许了那五十个士兵的行为。
茶棚老板又凑过来,脸上是弥勒佛式的笑容,“外面天儿太热了,两位不妨歇息一会儿再赶路?哦对了,我们这儿有新做的梅子酱,可新鲜了,要不尝一点儿?梅子是今早天不亮摘的,里面的陈皮啊薄荷之类的拌料也是新鲜的。”
月隐往旁边看了一眼,那张大桌上除了放着冷却的茶水之外,还有一只大木盆,里面是暗红色的大半盆物体,有星星点点的绿色和浅黄混杂其中,“我竟然还没吃过梅子酱呢。”
茶棚老板嘴巴甜,“一看公子就是王都里来的贵族,这种梅子酱啊,是我们小老百姓的常吃的,梅子生津,薄荷清凉,还有一些别的配料,反正对我们来说,这个东西在夏季是最好不过了,又当点心又当避暑药。”
月隐当然想尝一尝。
茶棚老板喜笑颜开,拿过两只白瓷小碗,用木勺子各舀了大半碗,端到月隐和大臣的面前,两人尝了尝,初入口时只觉得酸得牙疼,不过停顿片刻之后,便有了薄荷的清凉之感,然后又有了类似花蜜的一点甜,许多滋味混杂,吃一口细品许久才感觉得出来。不多时,两人都把那大半碗梅子酱扒拉见底了。
起身的时候,月隐的身子摇晃了一下。
他以为赶路太久了,太阳晒得头晕导致,就伸手扶了一下桌子,不料感觉手也是软的,他一惊,看了一眼旁边那个大臣,只见他刚一起身就软软地重新倒进椅子中去了,口中发出的声音亦是软绵的,“不好……了。”
茶棚老板的脸变得时远时近,形状模糊,那弥勒佛式的微笑也渐渐消失了。
月隐想大声呼喊,但他的嗓子像是突然被扼制住了一般,无论如何努力,发出的声音是微弱嘶哑的,在茶棚之内都听不大清楚,料想外面距离几十步远的士兵们也听不见。那个大臣早已瘫软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只剩下艰难喘气的份儿。月隐用尽最大的力气扶着桌子,不让自己倒下来,他的眼睛看着茶棚外面,等待着奇迹——如果刚好这一刻有人经过,他应该会被救。
然而茶棚老板几步走过来,只是轻轻推了他一把,月隐便软软倒回椅子里去了,再也没能站起来。然后茶棚老板从衣袖中掏出一物,在月隐面前晃动着,“平界少主,还认得这个么?”
一块碎衣袖。明黄颜色的底子,上面有银丝刺绣着精致小花朵,边缘处有一些细线,看起来是生生被撕破的。
怎么会不认得?那便是自己衣袖上缺少的一块啊!
月隐大惊起来,然而还是说话无力,嘴唇努力翕动着,茶棚老板不待他出声,早已猜到他在说什么,“你在问,这衣袖是我从你身上撕下来的?哦不,不是我,是一个偷儿,他跟踪你很久了,原本只是想从你身上获点钱财,但发现你的身份后,又把这些信息卖给了我,我给他很大一笔钱,从此以后,他就不用做偷儿了,当然也不用劳动了。月隐少主,你的身价可不低哦。”
“你是谁……”
茶棚老板一笑,“我?你问我是谁,就是太高看我了,少主是什么人,而且你身边跟着五十精装士兵,我一个人,如何全部拿下?”
“全部……”这两个字让月隐绝望了,怪不得以那五十个士兵的警惕程度,这么久过去了,还没有一个人过来瞧一瞧,原来他们此时也遭遇暗算了。
那么,这一次的灾厄,真的应验了。
“会有人来救我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