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陆正在在裁剪一块布,准备换掉旧的窗帘,这个夏天非常炎热,也可能是因为突然换了个居住环境,总感觉屋子里一股热气弥漫,还有外面太阳的毒晒,每天尤其是正午的时候都有点难熬,春天用的窗帘色太浅了,而且很薄,挡不住太阳的热。
自打白陆王不是北王,成为了白陆之后,他懂得了更多的东西,包括开垦田地和春耕秋收,也包括按照窗户尺寸自己窗帘这种小事。福盈在见白陆之前,以为他们的见面会很尴尬,毕竟身份换了一次又一次,然而被人带进白陆的房间时,他发现这种尴尬完全不存在。白陆看到他时,笑了一下,“你来了?请坐吧,天气太热了,旁边桌上有黄瓜,吃一根解渴。”那神情举止,完全蜕掉了王者之风,跟普通农家的男人没有什么两样。接着他便继续弓着身子,左手压在一张青底白色小花的布匹上,一面拿竹尺测量着,右手拿画粉时不时在布上作个标记。
雍和坐下来,好一会儿不知道他们的谈话如何开始。
白陆画了几下又抬起头来,“快吃呀,别客气,天气怪热的。”
雍和看到白陆脸色比从前更黝黑了,皮肤变得粗糙,他的脸上淌着汗水,时不时抬起袖子擦一下,感觉有点失望,感觉这是一个失去了身份,从此也失掉了斗志的人。“北王真是有雅兴,这样的小事也愿意自己动手。”
白陆放下了手里的画粉,把竹尺压到最面前的那个标记上,拿起一把剪刀开始裁剪,好一会儿才说:“这可不是小事,这日头还有三个月好晒的呢,你看我这屋子,处于山谷里的这个位置,日照更强烈些,不做一面窗帘,估计得中暑。”
雍和其实很想问他,是不是打算下半辈子就待在这里了,但是又把话给咽回去了,他扭头看了一眼屋子里的窗户,外面除了晃眼的阳光之外,还有一堆山石,上面长着一丛灰绿色旱季植物,他从进门的时候就有点意外,因为在凿出来的房子里,且不论里面的陈设,就位置来说,白陆住的这个屋子,属于中等偏下。它靠近山谷里边,正门外一堆自然山石堵着,故而屋子里的光线也显得阴暗些,而外面斜上方有一个巨大豁口,正午的阳光会一股脑照进屋子里,闷热异常。
这时候,门外边有个人粗暴地喊着,“老白,你家晒的衣服太多了,挤得我家衣服都没地儿晒了!”
“我马上来挪一下。”白陆说着,迅速扔下了手里的剪刀,匆匆跑了出去。雍和侧过脸,看到外面的毒辣阳光下,白陆和一个中年男人正费力地搬动着晒衣服的木架子,不一会儿,两人皆出了一层汗,白陆王笨拙的模样让雍和有点失望,他想到,也许他们这一批人逃来这偏僻荒凉之地,只想躲避追杀,安度余生,如果不需要权力和斗争,那么白陆在这群人当中的地位,也就一落千丈了。
外面的两人还在讨论着如何摆放那只巨大笨拙的木架子,似乎商量了很久也没有一个好的方案。
雍和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父亲,你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一个颀长的身影闪屋子,看到坐在桌旁的雍和时一怔,“你怎么来了?”
雍和抬起头,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和忧郁的脸,一袭灰色衣衫显得太宽大了,袖摆和衣角都垂到了地面,雍和笑着打招呼,“其楠公子,好久不见。”
“你是自己找过来的吗?”其楠问话的时候,一脸警惕。
而此时,雍和听到其楠的身后有一个东西“嘎咚嘎咚”在响,雍和侧过脸,看到一只木头做成的小狗,它非常机械地走在其楠身后。雍和答道,“对,我特意过来向你们道谢,谢谢你们救了月华和福盈。”
“不必谢,福盈是我亲弟弟,救他是应该的。而月华跟他在一起,我们没有撒手不管的道理。其实我方才问的是,你是如何找到这山谷里来的?”
雍和淡淡一笑,“你放心,我是逃难偶然发现这里的,并且我是单独过来的,我先前不知道这里,现在知道了也不会透露出去。”
这句话刚落音,外面正在讨论如何放置木架子的两个人,似乎动作停滞了一下,然后又接着讨论。
其楠也注意到了外面的动静,“哦,我父亲原来在外面呢。”然后就朝外走,那只木头做的小狗亦转了方向,跟在其楠身后,一摇一摆地走出去。
这一场短暂的拜访,看似没有什么不对劲,雍和甚至在离开的时候,心里还替白陆感觉到悲哀。
然而没过多久他才明白,山谷里这偏安一隅的景象,不过一场假象罢了,连他这样的人,竟然也被骗了。
“对不住了。”
雍和听到这个有点奇怪声音的时候,首先感觉脸上一凉,感觉到一瓢冷水重重浇在他的脸上,然后顺着脸淌进脖颈中,他睁开眼睛,一片漆黑,因为眼睛被蒙住了,蒙汗药的作用还在,脑袋昏昏沉沉,张开了嘴唇,在说话之前,首先是努力侧过脸,让方才泼到他脸上的冷水流淌一两滴到口中。然后晃了晃脑袋,回忆起了一幕幕:他中午拜访白陆,也刚好碰到了其楠,回来之后与月华一起吃了午饭,然后在山谷里四处转了转,傍晚的时候,有人送来三碗绿豆汤,他和月华福盈都喝了,之后……
之后的记忆就是空白了!
也就是说,那三碗绿豆汤肯定有问题。
突然想到之前,白陆屋外突然有人把他叫出去,两人摆弄了半天的木架子,大概也只是个借口,他们可能在外面讨论着如何处置自己呢,他心里叹息一生,逃亡多年,竟然有如此愚蠢的时刻,想了想,又紧张起来,“月华福盈,你们怎么样?”
“哗”的一声响,又一瓢冷水浇在某种物体上的声音,接着一个女声惊慌地响起,“我这是在哪儿?福盈!哥哥!”
“月华,我在这儿。”雍和轻声朝着月华的方向应了一声,接着提高声音,“你们到底是谁?”
“对不住了。”那个奇怪的声音又说道。
雍和大喊,“你们想干什么!”
“这山谷是我们仅有的立足之地,我们从来不让外人进来,但是现在,你们却一下子来了三个,那么我相信,你们能够找到这里,以后也会有别的人找到这里,而黑泽,大概很快也会发现这里。所以说,对不住了。”
“慢着!这个问题,今天我已经跟白陆父子说过了,我是偶然进来的,我绝对保守秘密!”
“偶然进来的?恐怕不是吧。我们有人在附近的树上,发现一个奇怪的刻痕,你自己说,这个是不是你留下的标记!”
月华的声音响起:“是我做的,这件事情是我一人所为。你要惩罚就罚我好了,与我哥哥无关,也与福盈无关。”
“福盈?自然与他无关,他毕竟是公子的亲弟弟,他以后便要一直留在公子身边,他是可信的。不过你们兄妹两人,却是留不得了。”
雍和与月华这才知道,此时仅他们两人在,福盈根本不在这里。
脚步声走近,奇怪的声音再次响起,“对不住了两位。”
雍和想像着那个手持尖刀朝他兄妹两人走过来,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大声道:“慢着,我觉得事情还可以再商量!那个,你想一想,你们与黑泽是死敌,我何尝不是?不如现在我们联合起来,一起想办法对付黑泽?”
“你这个想法,其实很阴险哪。你兄妹二人,是黑泽的重案通缉犯,你若在外面,接下来的半辈子都会被追杀,你想跟我们联合,不过是寻求庇护罢了。你倒是说说,你能为我们带来什么?财物?兵力?还是其它?”
雍和嗫嚅道,“我可以做很多事……”
那奇怪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你给我们带来的麻烦要多过好处,对不对?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你们兄妹的身份,不值得我们信任。如果你是从前北国的朝中大臣,你就知道如今在这儿的,是一些什么样的人,所有的人都是值得信任的,所有。”
雍和接着喊道:“慢着!你们可以杀掉我,但是月华,求你们放过她。”
在月华的记忆里,尽管一家人生存艰难,但雍和很少用到“求”这个字,她的眼泪流下来,“哥哥你别说了,我们兄妹这般命苦,死了也没什么不好。”
脚步声更加迫近,“我也不想杀你们,但是,真的对不住了。”
雍和感觉到一丝凉意迫近,虽然眼睛被蒙着,但可以想像,那个人手里执着一把锋利如雪的小刀,他又说:“你们杀我可以,但是求你们放过月华,她不过是个女子,无论对谁,都没有威胁,求你们……”
月华的声音哽咽起来,“哥哥!你别说了……”
“住手!你们住手!”
这个声音,雍和月华再熟悉不过了,“福盈?”
福盈大声说道:“你们要杀掉他们,只是因为他们的身份不值得信任,对不对?”
白陆的声音响起,带着疲惫和无奈,“是的。”
福盈道:“那么,如果他们的身份改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