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离开风和园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方一出门,突然而至的冷风刺痛了他的鼻腔,四周全是些灰暗冰冷的景色,有细细碎碎未及融化的雪残存在黑屋檐上,风一吹,便飞下几絮来。沿着一条官道走了许久,因为天气极冷,一路之中基本没有碰到什么人,他四下瞧了瞧,然后右手伸进左袖的袖兜中,将一块皱巴巴的纸摸出来。
“若不能下定决心,盟会便舍弃你的名字,你最在意的人会替你受罚。”
仰面望天片刻,那时脑海里浮现的,仍是澡雪那清瘦的身影,一朵白荷似的白净面庞,连这样几天的清净温暖日子,便不允许他再过下去。手里的密信化作几块碎片,从宽大的指缝间飞出去,散落在路旁,然后抬脚继续往前走。
“在意的人”对他来说确实有,而且几乎是他的软肋,如此,也只能受他们要挟,离开那清雅温暖的风和园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浓眉汉子出现在他面前,“寒夜兄,你终究想好了。”
寒夜的两道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如同打结了一般,“我真的没有想到,我的盟会竟然威胁我。”
“抱歉用这样的方式让你出来,不过眼下便是我们行动的好时机,拖延不得,如果不这样做,我觉得你会一直住在那个贵族府里舍不得走,寒夜兄勿怪。”
“我怎么会怪你,我怎么敢怪你?胡汉,结盟才多久,要拿我最在意的人要挟我呢,呵呵,真是小瞧你们了。”
胡汉低头道:“抱歉,可我们的行动确实需要你的参与,另外,此次谋的前程亦是大家的,包括你,寒夜兄勿怪。”
“咕咕!咕咕!”
浓黑的夜色里响起了两声鸟叫,也不知是什么鸟儿,叫声古怪,此时军营里的人士兵们都已入睡,有听到鸟叫的,抓过被角捂住耳朵,或者直接把头埋进被窝里,继续熟睡。几个值守的士兵,立在冻风里,强忍着睡意和寒冷。
这样的时候,大概是一天之中守备最松懈的时刻了吧?
夜晚的风格外冷,夹杂着不知沙子还是霰雪粒,打在脸上刺疼,呼出的一口气,仿佛冻结在了唇边一般,停滞了很久才消散,一阵阵更凛冽的寒意刺在眼睛里,刺出温热的泪水来。手里握着兵器,脚步极轻地走在冻住的泥土地上,有轻微的“嘎吱”声。还要时刻回头盯着,生怕军营里的其他人发现了他们的逃跑。一排排坚硬而狭窄的屋子,从其中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悄悄走过,分成几路人,几条路线,然后再到外边汇合。
“趁着年关到处都松懈的时候,赶紧逃走。”这便是胡汉所说的大计。
谁都看得出来,黑泽王接纳这群叛逃的北国奴隶,实在是居心不良,每一次都拿他们当活人靶子,来抵挡战争里的箭镞,虽然现在两国歇战了,不过年后开春时,估计战争一定还会再开始,不如趁着这个机会逃掉,除了避免白白给黑泽王利用之外,他们亦有自己的算盘,在南北两国相争时扩大自己的势力。
大概这天寒地冻的,连军营里的士兵都完全把自己裹进温暖的梦乡里了,奴隶军从军营里逃出来时,一路之中几乎没有碰到什么阻碍。
“咕咕!咕咕!”
外面又传来两声古怪的鸟叫,奴隶军其中一人低低地说:“暗号的意思是,让我们仔细些,两个头领皆在外面等候。”
话刚落音,像是一时之间天光豁亮般,眼前无数支松油火把瞬间燃起,明晃晃的焰苗围住了近八十名奴隶军,眼睛里骤然刺进的光明,晃得他们一时睁不开眼。好一会儿,他们才明白了什么,如同一群被围住的小兽般,惊慌四散,但每个人不论往哪个方向逃走,都发现自己前面已无逃路。一个士兵首领冷笑道:“区区八十奴隶,还想从我们大军眼皮底下逃走,真是笑话。想想你们从起心思起到这一步,没有觉得太顺利了吗?让我来告诉你们原因吧,其实不管你们什么时候逃走,以什么样的计划逃走,最后都会被发现,因为我们早就为此做好了准备。”
奴隶军都惊慌不已,开始往中间方向靠拢。
“咕咕——”
外面又传来两声拉长声音的鸟叫,音调里有焦急,那是外面的寒夜和胡汉首领在询问他们的动静,他们在外面等得久了,也可能是发现了燃烧的火把。可是头领并不在这里,没有人可以下达命令,当然了,这样的危险境况,应该没有谁可以瞬间想出一个逃脱的好办法来吧?
“那就,拼命吧,能逃走一个是一个!”
慌乱之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句,于是被困住的八十名奴隶纷纷扬起了手里的兵器,挥向围住他们的大军,而与此同时,更多的士兵如潮水般从四面涌过来。
外面阴暗角落里的两人,看到了一大片摇曳的火光,以及厮杀之声,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寒夜抬起脚步就要冲过去,却被旁边的胡汉死死拉住,“你看那阵势,应该是早就被发现了啊,这个军营粗略估算也有近三万大军,此时仅凭我们两个人冲过去,岂不是白白送死?”
寒夜挣扎了几个,最终颓然地蹲下身去,双手抱住脑袋,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脸上露出极度的悲愤之色,“如此看来,恐怕那些弟兄,都逃不掉了……可,我们大计未成。”
胡汉的神色淡淡,“逃不掉亦无法,这些日子以来,我们私底都在秘密计划着,料想是黑泽早就防着我们了,现在不行动,以后的处境恐怕也差不多。”
寒夜突然抬起头来,惊恐地望着胡汉,“难道这些弟兄,就这样白白死了?”
胡汉摇摇头,“还能怎么样,其实以我们的身份,若天下和平,便会在风雀山上当一辈子苦力,累死在那里,若如现在这般动荡,我们也只是到处逃亡求生存,眼下便是上苍明明确确告诉我们,我们求不了生存。不过,虽然我们两人的力量无法与之对抗,但我们也不能任由他们欺凌而什么都不做!”
“胡汉兄的意思是?”
“趁着夜里人们都睡熟了,放一把大火,烧掉半座城。”
寒夜皱眉,“荒唐,我们如今就剩下两人了,并且还没有被他们发现,我们难道不是应该保存实力,今后再图大计吗?”
“寒夜可以眼睁睁看着兄弟们在眼前牺牲,我却不能,所谓人各有志,你既不愿意去做,那么我一人去做便是。”
这话颇为刺耳,寒夜当然不会再一次听其唆使而犯错了,之前已经有很多错路了,如果这一次再错下去,有可能就真的再也见不到自己在意的人了。突然之间像是有一根线拴住了自己,使得他有所忌惮,甚至不敢轻易死去,顿了顿,他的脸转向黑暗的一边,“我们风雀山上一共两百多名奴隶,一路涉险走来,为什么现在就快剩下我们两人了?”
胡汉转过身来,“你这是,在怀疑我?”
“我原本待在风和园,没有危险,而弟兄们也原本可以过完年再图打算,这次的行动,简直仓促又荒唐。”
胡汉咬了咬牙,“你这是在怪我?罢了罢了,原本就是我起的心思,现在的我该是死在那火把中间的人,但我没有,连我自己也疑心自己了。你放心,我自会为弟兄们的死讨一个说法。”
“弟兄们的性命是救不回来了,我们两人势孤,也难成大气候,所以不如分开,以后如果有缘,还是可以一起共事。对于你方才的提议,我还是想提醒一句,如今我们情势很不好,贸然行动,结果比弟兄们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胡汉兄珍重。”
次日一大早,一个大臣和一个将军皆进宫要求见黑泽王,他们说着同样一件事,“南王,昨夜那群奴隶再次发动叛变,已被全数围剿。”
黑泽王眯了眯眼睛,喉咙里发出“咕噜”声,旁边的宫奴马上代为问话,“南王问你们,真是全部都剿灭了吗?”
将军答道:“回南王,事后统计了尸首的数量,比之前编入我方军队时少两人。”
旁边的大臣赶紧说道:“昨晚王都突然几处发生火灾……”看到黑泽王坚起的眉头,声音放低了,“所幸发现及时,大火及时扑灭,没有太大的人员伤亡。而且我们认为,火灾应该是逃掉的那两个奴隶做的。我们也有那两个奴隶的小像,今天过来的目的,是想请求一下,是否全面追捕他们。”
说罢,那大臣拿出两只卷轴画,分别展开在黑泽王的面前,一个寒夜,一个胡汉。
黑泽王的目光在两个画像上逡巡片刻,然后落在寒夜那张上,脑海里闪过一些画面,就在那一刻,他几乎可以确定,自己一直到现在无法说话,应该就是画中这个人所为。他愤怒地抓了抓自己的衣袖。
将军接着又问了一遍,“南王,是否全面追捕此两重犯?”
抓着衣袖的手又松下来,喉咙里仍然发出一连奇怪的“咕噜”声,宫奴代为传达命令,“南王说,还有一天就过年了,大家先安心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