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誓十九年的最后一天,大年,也是黑泽王的生日。
这一天,落了一天的雪,从清晨至黄昏,纷纷扬扬的雪花一直不曾间断。南国王宫里,自午饭后便有节目开始,笙歌笑语不绝,君臣一共近百人,面前摆满了干果蜜饯茶水,每隔半个时辰,就会有宫人过来收走一批,换上另外一批,而前面的高大舞台上,各种特色的表演,全是从南国各城送来的新奇节目,热闹非凡。
“南王,恭喜寿辰,愿我们南国四季平安,福禄绵绵。”所有的大臣来王宫时皆会行跪拜大礼,说着一致的祝贺词。
黑泽王以前并不喜欢这样的热闹,但这一年是他四十八岁的生日,征战厮杀这么多年,从雍华王朝到河誓南北朝,很少有懈怠的时刻,表面看着无限威严风光,实际身上内伤外伤不下十余处,这小小南国,亦是自己付出多少心血才得来的!今年又遭遇了暗杀,一直到现在他仍然无法顺利地说话,他的鬓角已经斑然白发,年轻时代那种狠厉劲儿也如同身上的皮肉一般松弛下来。前几天当从他镜中发现自己的衰老时,他觉得是时候卸下警惕和疲惫的身心,好好奖励自己一番了。
就决定把今年的生日过得热闹一些。
他的喉咙动了动,依旧发出模糊的声音,旁边的宫奴却是听懂了,“南王,您是问月隐公子吧?他坐在那儿呢。”
说罢拿手指朝不远处指了指,黑泽王顺着他的方向看去,与自己隔着两排座拉的一个边角处,不仔细还真一时难以发现。黑泽王脸上露出微微不悦。自己辛苦打下的江山,以后都将由月隐来继承,但这个孩子实在是……让他不甚满意啊。本来之前的打算是迅速攻下北国,然后父子分据界河两岸,但计划没有成功,也是北国实力太扛打,竟无法速攻下来,心想着,“这个孩子,如此胆小善良,不知道以后是否能扛起这大任啊……”
宫奴轻声问道,“虽然宫里也没有什么明确的规矩,让公子看节目得坐在南王边儿上,可父子同坐一处,也显得亲睦些,要不我去请公子这边来坐。”
黑泽王的目光又偏过去,不得不说,此时的月隐还真有王族子弟的风范呢,丰神俊秀,映在灯光里的脸有一种温静的美,他时而与旁边年青大臣说笑几句,他似乎喜欢这样喜庆的场合,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笑容。这还是一个翩翩少年啊,从前那般懦弱模样,也许……
真是自己太严格了些。
前面的戏台上,有唱歌跳舞,杂耍说书,无论是贵族类节目还是民间各种乐子,都全了。纷扬的雪片密密匝匝布满人们的视线,将高大的舞台与观众的座位席之间拉开了一道绵密的雪花之帘。这种场合一惯是用来互相吹捧的,所以大臣们其实并没有完全把心思放在看戏上。舞台上一场接一场的表演,大部分的作用不是供人观赏,而是衬托气氛。
不知道过了多久,舞台突然空下来,接着出现了一个女子独舞。
正与旁人聊天的月隐,无意间回过头来,透过这道大雪帘子,看到台子上有个身姿曼妙的女子,穿着一身宽大红舞衣,四周皆是明灿的火把,照着舞台明亮如昼,偌大的舞台只有她一人,舞步时而缓时而急,突然间“呼”的一响,衣袖裙裾全面张开,如同一朵硕大妖艳的花朵绽放。四周发出了惊叹声,临渊亦忍不住细细看去,那人身材修长匀称,一头浓密而乌黑的发,洁白的额头,脸上蒙着一块红色纱巾。这时,包括月隐在内的好多人都变得专注起来,眼睛一动不动盯着舞台,那舞女的最后一个动作是,将一双长长水袖抛向茫茫夜空。
“好!”一舞尽,喝彩满堂。
月隐目不转睛地看完了整场舞蹈,之前他亦看过无数场美轮美奂的舞蹈,但眼前这舞蹈似乎都将它们比了下去。舞毕,那红裳女子迅速转身下台,月隐心里一阵失落,这么好的舞蹈,为什么不多跳几曲呢?
心里转念一想,我是南国公子啊,何必只是如此伤神,应该直接找到她,让她留下来专为我一人表演几曲才是啊。于是急忙放下手里的茶杯,向舞台一侧跑去,到处都是人,有刚刚下场的,有临近登场的,每个人都化着浓艳喜庆的妆,一时之间如坠入无边花丛,岂能识出自己所青睐的那一朵?
他又不停打听着,“方才那个红衣舞者是谁?来自哪里?叫什么名字……”
可是那些表演的人,皆来自南国不同的城,也是偶然才来王宫表演一次,大部分人彼此之间根本不认识,月隐一连串问了很多人,都没有打听出一个结果来,他仓皇四顾,南国王宫里里外外灯火辉煌,一百多名贵族大臣身着华服端坐于席间,舞台上下是熙熙攘攘的伶人戏子乐师,一派明艳流彩,而那个人,无踪迹可寻。内心从来没有那样的焦急,是不是就这样离散于缤纷人流中,从此失其所在?
最后,终于有人道:“据说,那是织雪城第一美人。”
织雪城?月隐回忆了很久,南国的众多大小城里,似乎并没有“织雪”这个名字。只得接着打听,“那个地方,又在哪儿?”
那人回答不知,却又指了指宫门的方向道:“那红衣舞者刚刚离去不久,公子现在出门去追赶,说不定还会追上她呢。”
王宫之外,借着宫墙上一排风灯,月隐看到漫天大雪还在热烈寂静地下着,地面一片白茫茫,不见那女子的踪迹,正怅惘间,突然发现白雪地上有一片鲜艳热烈的红色,他急忙跑过去,是一方红纱巾,它质地轻薄如雪,颜色鲜艳如火,正静静躺在雪地里,任由雪片落在它身上。月隐记得方才那女子舞蹈时,脸上是蒙着一块红纱的,或许这是她不小心遗失在雪中的?月隐凝视着那方红纱,上面有淡淡金丝镶边,拿在手里,轻若无物,四面看时,只见一排马蹄印一直往远处延伸,消失在黑夜与雪地的尽头。
天寒雪疾,斯人远去,新雪将马蹄印覆盖,越来越模糊,恐怕已追不上了。
“织雪城。”月隐喃喃念叨那个名字,将红纱拾起,握在手里好一会儿,团了团,塞入了衣袖中。
回到座位上以后,他向旁边的一个青年大臣打听着,大臣告诉他,“织雪城并非南国疆土,而是北国一座边远小城。”
心里的一朵花妖艳绽放,像有无数的线密密织来,再多想片刻,就感觉被缠绕得呼吸不畅了,月隐闭上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气,手指轻轻触摸着藏于衣袖中的红纱,那是十七岁的少年,初识爱情的模样。
绿丝正用力洗刷着一大盆碗碟,旁边亦是几个做着粗活的下等宫女,她们皆在热烈地讨论着王宫里这场十年难遇的盛宴,事实上,她们一直不间断地浆洗着忙碌着,从来没有时间也根本没有资格去看一眼舞台上的表演,不过王宫里的气氛传染到了她们这里。绿丝没有参与她们的聊天,奴隶之叛后,黑泽王觉得嫌疑人并不是她,又把她从牢里放出来了,不过她没能分到在宴会上端茶递水的美差,被分过来洗碗时,旁边几个宫女不知惋惜还是嘲笑,“那你模样如此可人,不在前边露露脸,也太可惜了吧?”
绿丝面对她们的话毫不气恼,因为有更让她难过的事情。
虽然距离宴会那么遥远,但只是那样偶然一瞥,她看到了台上那个独舞的红衣人,只是片刻她就猜到是谁,那一刻,她低下头看着那堆积起来的碗,鼻子酸了酸。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小宫女匆匆来把她叫到一旁,说是有人找她。站在几盏最热烈的宫灯之下,红衣舞者笑道,“这是我们下山之后第一次相见吧?说起来我是打听了很久,得知你在这里,所以过来看看你呢。”
“是的。”
红衣舞者一笑,“我们还真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的呢,所以我该叫你姐姐呢,还是妹妹呢?”
“随便。”
红衣舞者听她语气冷淡,忍不住仔细打量一下她,“绿丝,你不觉得以你的美貌,应该是坐在南王身边,享受着宫女们的伺候吗?这世间大概再没有如你一般的傻子,拥有一切却还甘愿做人下人。你要明白一点,师父给了我们美貌、智慧、学识等等世人梦寐以求的一切,不是让我们用来浪费的!”
而这个时候的月隐,正在舞台周围焦急寻找那红衣舞者。几天以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那个红衣女子,远看过去如此之美,不知道真实模样如何呢?想必是万里挑一的美貌吧?
初四那天,月隐来到界河之岸,河里有一层薄薄浮冰,冰层之下是灰浊的河水,隐隐可见一些绿丝儿漂荡着,还有不少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死鱼,料想是上次与北国的战争里,倾倒于界河的那些绿丝,它们不会腐烂,一直游荡河中,一路切割着所遇到的鱼虾水藻。但他现在无心管这些,他一直眺望着对岸,尽管看到的是一片萧瑟灰白,然后他下定了决心,解开了一条小船的缆绳,驶入水中。
“织雪城,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