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泽王口中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旁边的宫奴听了好久,才明白说的什么,急忙代为传话,“公子殿下,南王说的是,你私逃出宫这事儿暂时不予追究,你反应的情况着实很严重,因为开春之后,南国计划着发动对北国最后一战,如果河中毒丝不除,我们的战船也无法达到北国。所以望公子将功补过,全力清除河水中的毒丝!”
“我?”月隐一怔。
黑泽王口中又发出几个奇怪的音节来,其中竟然还有两个清晰的词句“全面清河”“最后一战”,宫奴正准备传话,月隐抢着说道:“我听懂了,父亲方才说的是,让我负责全面清河行动,为与北国的最后一战作充分准备,让我务必尽心竭力不可怠慢。我能够听懂,说明父亲的伤,也快好了呀。”
黑泽王口中又发出“咕噜”的音来。
宫奴说道,“南王让公子记住最后一句话。”
“最后一句……”月隐低下头,“父亲方才的最后一句话是,待我们的战船抵达北岸以后,我……我便是新的北王。”
黑泽王点点头,重新闭上眼睛养神,方才那一番话,似乎花费了他很大力气。
“可是父亲,我们真的要一统界河两岸吗?”
黑泽王倏然睁开眼睛,盯着月隐的脸,那复杂的目光里,包含着疑问愤怒失望……吓得月隐赶紧低下头,“我知道了,就因为如此,我要更加全力清除河中毒丝,父亲,我先出去了,您好好养伤。”
月隐召集了一批大臣商议这个事情,这些人都见过那场战争,也见识过毒丝的凶猛可怕,众人讨论了很久,没有一个可行的方案,最后表示,他们回去之后,会广泛征集民间的意见,如果碰到可行的,到时候再呈报上来。
三天以后,月隐采用了风和园的意见,制作一种铁丝网放入水中,以捕网的形式全面捕捞。
风和园的少主澡雪表示,她关注这个事情很久了,也一直在琢磨着方法,自己还设计了一张铁网让仆人们做起来,送到了月隐公子面前。毒丝的腐蚀性极强,可切割所遇的一切障碍,当然也会切断铁网,不过铁毕竟坚硬许多,毒丝切断它需要的时间更长,而澡雪设计的这种铁网,网格细密如蜂窝状,即便毒丝切断了网格的一边,依然会在铁丝网上悬挂着。月隐自己还驾驶着一条小船,亲自试验了一下这个铁网捕捞法。他站在船头,摇着船橹,船尾用支架固定好那只铁网,使得它大半部分浸泡在水中,然后小船在河面随意行驶,一路捕捞过去,铁网虽然有点沉,但被水托着,几乎感觉不到重量,靠岸收网的时候,小网格上果然密密麻麻挂着无数段绿丝,仿佛满网的绿绒虫子,虽然明显可见网格上有许多破损处,但收获还真不小。
月隐大喜,命人将这铁网拿走,把上面的绿丝全部剔除下来,用一把大火焚烧掉。
接下来,王都的铁匠铺生意兴隆,月隐公子吩咐大量制作铁网,它们被运往界河岸边,绑在许许多多小渡船上。清河行动是危险的,小船偶尔也会被割破,而收网的时候,偶尔也会不小心把网上的绿丝弄到身上来,一旦沾上,便是重重一道血痕。而且在打捞的过程中也是有许多阻碍的,这河水里还有无数被切碎的鱼块,春水初温时摇曳的水藻,上次战后的遗留的大量废物,比如战旗、碎船板、兵器、盔甲,甚至还有士兵的尸首。
负责清河行动的人,皆苦不堪言。
有一天,月隐来到黑泽王的房间里,呈上了一份请愿书,以风和园为首的一些贵族们,联名要求毁掉绿丝之毒的方子,“世间生灵皆柔和共存,此物百害无一利,必须毁掉,而且还得全面禁止一切邪术。”
事实上,南国王宫里正秘密制作新一批的绿丝之毒,因为开春之后,南国准备向北国发动全面一战,这个东西的杀伤力远胜于兵器。看到请愿书之后,黑泽王竖起眉头,月隐虽然心里惊惧,仍然坚持陈述着自己的想法,“父亲,此毒不仅危害一时,若是放任它存在和流传,更是危害千秋万代呀。”
良久,黑泽王摸了摸自己的喉结处,受伤那日痛苦无助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终于他站起身来,朝着月隐挥挥手,然后径直出去了。
在王宫的一处偏房里,有浓烈的药味传出来,以老御医为首的五六个御医,正在屋子里忙碌着,黑泽王走进了进去,看到老御医站在一口大锅前,拿汤勺在那黑糊浓稠的药水里搅拌了两下,点头表示满意,“这一锅药水腐蚀性更强,如果用于战争,我敢保证南国会大获全胜。”
黑泽王咳嗽了一声,喉咙里发出一记奇怪的哽音来。
几个御医回过神来,慌忙行礼,黑泽王喉咙里继续发出模糊的音来,众人没有听懂,于是他以一种郑重的表情,连续说了好几次。
这下众人总算听懂了,不过皆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南王的意思是,要我们把这些药水包括秘方,全部烧毁?”
黑泽王点点头。
几天之后,又有人对这种捕捞网进行了改良,就是把原本做好的铁网,又于小网格上做一些小铁丝钩,如此一来,绿丝就很难从铁网的空格直接穿过去了,铁网经过的地方,会最大限度地捞起那片水里的绿丝之毒。这项艰难痛苦而繁复的工作,进行了大概一月有余,河水已有了明显的改善。
而河岸边一些百姓,也纷纷跑出来,各自想着不同的方法帮忙打捞着。有人自制了一种敞口竹箩,散放于水里,如同捕鱼虾一般;还有人做了一种小巧的浮网,用废弃衣料作成,上面涂满了沾胶,漂荡于河面上,但凡浮在水面的绿丝之毒,皆被粘上去,等到收集得差不多了,就堆放在一起集体焚烧。
而这段时间里,南国在紧急地训练军队,各处征集粮草,打磨兵器,准备着与北国最后一战。
春风吹绿了界河两岸,战后短暂的太平时刻,这样的春光更让人沉醉留恋,许多人出来踏青游玩,而这一年的织雪城中,怀风草长得格外多,人们无不惊讶地看到,一条紫红小花铺成的路,从织雪城里一直延绵到更北的北方。这座破败的边远小城里,终于有一样亮眼的景物了。
少年红线走出山谷,风把他雪白的长袍吹起,如旗帜一般猎猎响动,他抬起白皙修长的手挡在眼睛上方眺望着,然后脸上露出绝美的笑容来,因为他真的看到,一条浅浅的紫红花小路,从山谷里一直蔓延至远方。“呵,那个人,真的送了我一条怀风草之路呢。”
在这春花烂漫的时节,两国战争的号角终于吹响,战船又迅速驶入界河里,千帆鼓满,仿佛发出的箭一般直刺对面的敌阵。
南国的王宫里,黑泽王一身浓黑王袍,站在那群机关鸟的前面,它们几乎休息了两个月,而每天还会被宫女细心打理着外表的羽毛,也有机关师隔几天就检查一下它们身体里的零部件,他数了数,一共是七十九只,其余的皆是被北国人用不同的方法给毁掉了。但没有关系,能被人打落毁掉的,皆是鸟群里相对来说弱小的,剩下的这些,则更加敏捷凶猛,战斗力惊人。
黑泽王抬起手轻轻抚了一下喉结处,又拿过旁边婢女手里的清茶盏,浅浅抿了一小口,然后说道:“出发,去北国都城,全力战斗!”声音仍然模糊,然而能够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说明他的伤口已好很多了。
鸟群得了命令,瞬间振翅而起。
黑泽王目送着它们远去,然后缓缓踱步到花园中,静静等待着,春光甚好,他的伟大计划,如果在这样的时节达成,真是人生妙事啊。接着他朝着那株大梨树下走去,一面吩咐着宫女,“取一坛酒,留着庆祝。”伤口在他说话的时候,仍然撕扯得很痛苦,为此他说话只得言简意赅。之前月隐拿来请愿书的时候,他就在想,如果自己没有受绿丝之毒的伤,应该不会同意他们的请愿。
不远处的绿丝正在给花苗浇水,在看到黑泽王走向梨树时,就紧紧地盯着,因为她知道,自己所藏的那一段绿丝之毒,应该还在一坛梨花酒中。她听不清黑泽王说了什么,不过看到那宫女蹲下身来挖掘着,猜想应该是要取酒,心里万分紧张起来,她特意往旁边挪了两步,一直看着那里。
黑泽王亦注意到了她,脸上闪过一丝疑惑,然后朝着她招手,“你来,一起挖。”
绿丝一怔,却只得依命走过去,梨树底下的土里,埋着十来坛梨花酒,绿丝当然记得自己在哪一坛放着那根毒丝儿,她和那个宫女一起刨土的时候,眼角余光打量到黑泽王,立于春光春花里,衣袖悠悠飘荡,悠闲而镇定的神态,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而他的目光,也像是有意无意间落到自己身上。
“是不是他发现了什么,故意试探我呢?否则为什么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特意喊我过来一起取酒呢?”想到这里,目光盘旋了一阵,然后改变了位置,还对另外一个宫女说道:“我们不如取这边的一坛吧,它埋得浅一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