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界一年四月初,界河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生气。
两岸各个渡口每日人声不绝,饭店、茶楼、酒肆、各种小摊较之前也多了起来。毕竟如今的两岸是一家天下,没有政治纷争战事烦扰,贸易往来就更放心了,河面每日船来船往,热闹喧哗,预示着新王朝的蒸蒸日上。
按理说,这样两岸一家的环境之下,要打听一个人是很容易的事,但雍和与福盈在界河北岸一连打听了多日,都没有月华的消息。
他们决定渡河到南岸去寻找。
渡船在河面悠悠漂荡着,行至河中央处,雍和突然发现河上空飞舞着一群机关鸟,它们缤纷然聚在一处,以一种非常奇怪的整齐姿态向前飞舞着,略略靠近时才看清,原来是十来只大小不一的鸟儿集体拖着一根绳索,而绳索的下端垂进水里,不知道悬挂着什么东西。福盈也觉得甚是奇怪,目不转睛地瞧着,他们的渡船从旁边经过时,福盈还伸手过去拉扯了一把,一瞬间,上面的鸟群里有只老鹰凶唳起来,还剧烈扑腾着双翅,作出欲扑之势。
吓得福盈赶紧松了手,“雍和哥哥,这群鸟在干什么?也太奇怪了吧。”
一片黑色的鹰羽掉下来。
雍和伸手接住了它,端详了片刻,然后举到福盈的眼前,“你瞧瞧这个。”
福盈道,“就是一片老鹰的羽毛嘛。”
“你再看看。”雍和说着,眼睛又望向逐渐远去的鸟群,只见它们始终保持着聚在一起的阵势,以一种不疾不徐的速度往前飞去,有时候飞得高一点,那被绳索拖着的东西微微露出水面,泛着一丝银光。
福盈摇头,“我还是没有瞧出这有什么名堂。”
雍和把那片鸟羽放到福盈的鼻子下面,“没有闻出来么?这上面有皂荚的味道,你仔细想想,为什么老鹰的羽毛上有皂荚的味道?且你再看看这羽毛,上面有裂缝,而且不止一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是因为它被清洗和梳理过。”
“所以呢?”
雍和缓缓道:“所以它们应该是黑泽的机关鸟。”
“十几只机关鸟拖着什么东西在河上面飞呢?”
福盈问了船夫,船夫不知道,又问了旁边偶尔经过的船只上的路人,皆没有得到答案。漫天春光无限洒落,河水泛着层层碎金般的波纹,旁边皆是“哗哗”的水声,也有人站在船头放歌,没有战争的环境里,人们有着发自心底的平静,河水比往日更平缓了,天空仿佛洗过一般的蓝澈。上岸之后,眼前骤然一新,南边沿岸的各处所见之女子,大部分皆着绿衣,有贵族小姐泛着银光刺绣考究的绿绸裙,也有平民姑娘宽大粗糙的绿布裙,而且以浅绿灰绿颜色占多数。
福盈突然有点伤感起来,因为他想起了一个人。
坐了那么久的船,两人又累又乏,找了一家小茶肆坐下来歇会儿脚,听到里面有几桌人热烈地讨论着什么,侧耳听了一会儿,福盈的脸色变得郁郁起来,因为他们说的是,“今年街市上流行绿衣,从王都到以下的诸城中莫不如此,大家可知道是什么原因,听说我们的平界王宠幸一个妙龄宫女,那女子素来喜欢绿衣,于是王宫上下皆效仿。”
福盈眼睛直直地看着那些人,心里陡然翻腾起一阵醋意,不知道黑泽宠幸的那个“素喜绿衣”的宫女,究竟是不是自己想到的那个人,他仔细地听着,接下来的一句话如同一瓢冷水兜头砸下来,粉碎了他所有的侥幸,“听说那个宫女的名字里,亦有一个‘绿’字呢,叫绿丝,奇怪又优雅的名字。”
一口茶如同结冰般哽在喉头,迟迟咽不下去,堵得久了,忽觉鼻腔发酸,然后一阵剧烈咳嗽起来。
那边的讨论声还在继续。
“那绿丝姑娘真真是个美人儿,黑泽让宫里的画师画了她的许多小像,然后当成宝贝一般,将其中一小部分赏给贵族的女眷们,有见过那些小像的人,皆不认为那样的美貌真有其人,还以为是画师们想像里的神仙。”
“那个绿丝姑娘,据说来历奇怪,从来没有关于她身世的传闻,仿佛她从小是孤儿,没有父母没有亲戚一般,有见过那些小像的百姓说呀,还是先前河誓王朝的时候,也有一个叫做绿丝的姑娘在界河南岸摆渡,不过这种说法不可信,那么美貌的姑娘,怎么会做那种粗活儿呢?”
这样的信息,明明白白是心里的那个人了。
虽然先前去找她的时候遭遇了冷脸色,不过他天性乐观,相信两人即便隔着山海,只要他一步步靠近,终有重逢的一刻,没有想到这么快她便有归属了,而且那个情敌是根本没有人能够打败的。脸上因为剧烈咳嗽之后的涨红逐渐散去,变成了明显的苍白,他已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向来活泼热忱,每天脸上都会挂着笑容,他极少经历这样的时刻,仿佛身体里的某个支柱被生生抽离一般痛苦。
雍和看到了他的不对劲,“你这是突然生病了么?我带你去附近找医馆瞧瞧吧。”
福盈摆摆手,“我……不过是偶然头疼,略坐坐就没事了。”然后就唤来了店小二,要了一壶酒,也不问雍和是否要喝,倒了一杯独自闷饮着。
雍和也不知道他突然不舒服的原委,也只得由着他了。听旁边的一桌说话热闹,亦忍不住跟着聊起来,他侧过身,“这位兄弟,我今天看到界河上飞着一群鸟,而它们集体拖着一根绳索,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性格爽朗的中年汉子开口了,“你说那个啊,那可不是今天才有的,出现好多天了呢,那不是真的鸟儿,要不也不会那么听话地聚集在一起。那是一群机关鸟,是平界王安排的,它们拖着的绳索上,悬挂着一块铁丝网,就是上次清河行动里的那种。”
雍和问道:“如此说来,这又是一场清河行动?”
中年汉子道:“正是呢,之前那一次还不彻底,这界河又长又阔,虽然河中的毒丝最后一定是汇入大海的,不过春季河中鱼虾有一段繁殖期,这些未清理完的毒丝危害性极大,于是平界王想出这么一个方法来,不费人力。”
雍和附和道:“这机关鸟真是神奇啊,战争时候可以当武器,到了和平岁月里,它们又能帮忙做别的,它们不懂疲倦,无论做多少事也不图回报。”
“听说这一次提出清河行动的人,又是风和园那个女少主,她真真心怀天下,抱负担当不输于世间男子呢。”
雍和听到这个名字,心里顿时升起满腔惆怅,沉默了好一会儿,亦抓过福盈的酒壶,替自己倒了一杯。在饮酒之前,又问道:“这位兄弟,跟你打听一个人,可曾见过一对夫妇?女子是一个二十左右的妙龄女子,男的是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子。”
“你说的这种,似乎很常见呢。”
雍和面色一喜,“这么说,你见过他们?”
“那倒不是,只是你打听人,这样的描述太简单了些,打个比方,现在有一个二十女子与一个七十老人站在一起,但如果是爷孙两人呢?”
雍和只得换了种方式询问,“就是雍华王朝那对王室遗孤,里的那个苦命公主,可有她的消息?”
“已改朝两次,她便算不得公主了。”中年汉子说到这时突然盯着雍和,“你为什么打听她的消息?”
雍和怔怔的不知如何回答,如今他摘下了面具,从心底是希望至少可以像寻常人一样活在阳光下,但这并不代表黑泽会放过他们,要如何说呢?他其实并不喜欢骗人,这时候一旁的福盈突然开口了,“我是月华的弟弟,这位大哥,有我姐姐的消息么?”因为两杯烈酒下肚,他的脸涨得通红,说话时舌头像打结一般。
旁边又有一人问道:“雍华王室活下来的,是一对兄妹吧,不曾听说过‘兄弟’或者‘姐弟’呀。”
福盈大着舌头反驳,“非得是亲弟弟,捡的不行啊?”
众人一愣,雍和见福盈喝醉了,说话不成样子,怕他言多必失,赶紧说道:“我们也就是随便打听一下,各位知道便烦请告知一下,不知道便算了。”
这时远处的一张桌上,一人淡淡道:“便在这南岸某条小巷子里,有一对夫妇跟你们形容的差不多,男人老得不成样子,仿佛咳嗽一声就能把一口气喘尽,女人却是如花年龄。”
雍和掩饰住脸上的喜悦表情,“那么还请这位兄弟告知一下他们的地址。”
一来南岸就打听到了月华的下落,雍和很开心,本来是准备出门就去找月华的,不过福盈喝醉了酒,雍和又不放心把他一人丢在客栈里,只得准备休息一下午,明天一早再去找妹妹。福盈一到客栈,倒在床上便呼呼大睡,直到暮色降临时才悠悠醒过来,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雍和哥哥,要不我们去暗杀黑泽吧?”
手里的茶杯“砰”的一声重重落在桌子上,“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