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对着窗外的月光讲完了自己的故事,然后缓缓回过头来,“怎么办?在你的面前,我已经没有秘密了。”
月隐一笑,“公子放心,秘密在我这里,永远就是秘密。”
晚间的春风拂面而来,带来王宫里特有的气味,有花园里的芬芳,有高大宫墙壁散去一天的热气,还有屋子里各种古朴陈设的气息,红线一笑,“喝酒何必宥于席间?有春风有月光,携着一壶酒在这高墙之内游览一圈,才不负一饮呢。”
月隐道:“公子这个想法甚好。说来我此次是因为寻你的任务才得以回来一趟,明天还得回那边王宫去,不如趁着今天夜色正好,带公子王宫游夜。”
有薄薄的月光漫天洒落,整个王宫笼罩在一层乳白色的光晕里,两人没有执灯,各自拿着一只浅青色狭长酒瓶,从屋子里走出来。檐下值守的宫人,不经意间感觉眼角飘过两团雪白云朵,诧异回过头去,看到两道洁白春衫缓缓从眼前经过,那是两个俊美的少年,仿佛刚刚从王宫里古老的画卷走出来,衣袂翩翩,有微微的酒香拂来。
“快看快看,公子旁边的人是谁?”
有两个小宫女怯怯地在一旁讨论着,目光一直盯着红线,那大约是她们活到十七八岁以来,见过最美的面容了,仿佛神像画儿上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祗,因为两人都穿着月弯刺绣的白衣,旁人远远瞧着根本不知道红线到底是男是女,那人与月隐公子一般修长身段,走路有英气,似乎是男子,不过那美得如同精雕细刻的脸,圆润柔和的轮廓,又像是女子。
讨论了很久,她们一致觉得那是女子,因为仅有那样绝美的容颜,才配得上月隐公子。
讨论到这里的时候,两个小宫女也感觉到心里扼制不住的酸意,她们正值妙龄,亦生着一张花朵般的面容,不过在这个人面前自惭形秽起来。次日,月隐公子携佳人游夜的消息,如一缕春风吹遍了王宫。
红线素来低调,没有多少宫人瞧见他,碰到人多的时候,也习惯拿丝巾遮面,这一点连月隐都嘲笑他,“你当真十分吝啬呢?那张脸竟然都不给陌生人瞧一眼。”
红线语气里透露着骄傲,“入我眼者,我才可入他眼中。如果我是一朵雪花,我只能停留在梅花蕊上,而不是落在泥土地上。”
月隐道:“如此孤高,幸亏你不是世俗中人,一个人如果拥有太多美好通常会遭遇上天嫉妒。我跟你说过吧,我之前有个哥哥,他真的什么都好,却早早夭折了。”说到这里,又意识到了什么,“抱歉,我好像说错话了。”
“没关系,世俗里的那些,我从不放在心上。对了,平界少主已是不凡,你竟然还有一个那么出色的哥哥?”
一片树枝的阴影落在月隐脸上,“斯人已逝,我是在父亲的回忆里,知道他那么好的,比我好出百倍。他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呢。”然后抬起手来指了指天上的一片薄薄圆月。
“月出?”
月隐点头,“红线公子真是聪慧异常,简直让人害怕。”
两人携着酒瓶来到了花园中,那一片山茶已开,在月光里,花盏莹润透明,甚至可以透过花盏瞧见里面的蕊黄,月隐轻轻抚着一朵山茶道,“师父以前若拿此物做我们的肌肤,那么现在的我,应该会更美吧,不过这个材质嘛……”
月隐瞪大眼睛看着他,“你说什么?”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啊,我是巫术人。我浑身上下由内到外的器官,皆是取自大自然中的草木,然后注入动物的血液,加以巫术力量,制作成了我与绿丝两人,仅仅这样还是不行的,于是师父把他的寿命平分给了我们,这才是我们正式出生了。”
月隐的手指轻轻抚在红线的手背上,非常滑嫩的皮肤,有隐约的青筋在白皙如玉的皮层之下蜿蜒,也可以摸到指骨,他轻轻道,“那么你的这身皮肤,是用什么做成的?”
“树皮。每一次选料都不容易,是不是能用,得试验了才知道,反正师父找了好多年,才找到一种非常有韧性的树皮,质地坚硬又富有弹性,不过它的颜色是青黑色的,放在药水里浸泡多年,彻底消除了原本的颜色,也泡得更柔软了,然后一片片的,拿白线缝制成人的形状,再注入血肉。你瞧瞧,年深月久之后,它跟你们正常人的皮肤一般无二了。”
月隐轻轻捏了一下,“这怎么能和我们的皮肤一样呢?”
红线皱眉瞧着他。
月隐道:“仿制的东西,永远比原来的东西要好看很多啊。”
“那让我来瞧一瞧,真正的皮肤与我这仿制的皮肤有什么不同。”红线亦抬起手指,轻轻在月隐面上滑过,“我感觉并没有什么不同。”
如同两团云朵落在花园里,洁白的春衫映着月光,春衫轻薄透亮,两人就着花香饮了一会儿酒,月隐还把最近读书遇到的问题向红线请教,发现他竟然不假思索就说出了让人惊讶的答案,他的学识见解,可与当世一些大儒相媲美了。月隐忍不住隔着衣衫指了红线的心脏说:“那么这个,又是什么做的呀?”
“或者是一只兔子,又或者是一只野猫,谁知道呢?”
夜深时,一些宫灯次第熄灭,旁边的浅草上有细小的虫鸣,红线举起青瓷酒瓶,将最后一滴酒倒进口中,然后把酒瓶放在一旁,上面刻着一个古风美人,柔美轻浅的线条,姿态飘逸,仿佛要飞进月色中去。然后他抬手揉揉太阳穴,“我竟然有点醉了呢。”
月隐伸出一只手,将宽大的衣袖抚平在地,轻轻道:“如此良辰,也不必急着回去了,不如暂时枕月色而眠?”
此时的黑泽正放着酒杯,缓缓从坐席上站起来,走到窗前,外面一片明洁色彩,他突然回过头来,“今夜月色甚好,不必急着回去休息,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绿丝以为是王宫里哪处她曾没有逛过的妙景,谁知道黑泽竟把她带到了王妃从前的寝宫。那里距离黑泽自己的寝宫很近,平时都是紧锁的,不许任何人私自进去。黑泽让宫人拿钥匙将门打开,有两个宫奴执着大宫灯走了进去。
迎面便是一张画像。
王妃的相貌并不是标准的美人儿,她鹅蛋型的脸庞,额头比较宽阔,即便是在画像上,仍然可以看出眼睛里柔和的光芒,姿态娴静端庄。仿佛一朵温静的莲花。
黑泽脸上有淡淡的微笑,仿佛不是来凭吊亡人,而是晚间来瞧一眼房中的妻子,同她叙话家常一般,他轻轻走过去,拿过一支香点燃了,放在画像底下的小铜鼎中,淡淡的黑蓝色烟雾袅袅升上去,“青晚,我又来看你了。”
原来这个王妃的名字叫青晚。绿丝看着黑泽无限温柔的模样,心想,这个叫青晚的女子还真是幸福呢,能够得到一个人如此深切的爱,更何况,这个人还是平界王。
“我今天带着另外一个人来看你了。”说着,黑泽回过头来,向绿丝招招手,“你也过来,替她上根香吧。”
绿丝听这话不解其意,也只得走过去,拿起一根香在宫奴手执的宫灯上点燃了,插在小铜鼎中。
黑泽王道:“自你去后,十多年我一直未娶,也曾考虑过这件事情,但很少有女子像你这般深得我心,就一年年耽搁下来。现在,我一统河誓南北国,你的月隐也去了界河那边执政,他是现在的平界少主,亦是以后的平界王。青晚你看,我现在什么都有了,只是身边无人陪伴,每次看到自己新生的白发,总会恐慌,所以啊,我真的打算续娶一个王妃了。你帮我看看,我身边的这个姑娘怎么样?”
绿丝闻听此言,唬了一跳,“可是……”
接着黑泽突然拉过绿丝的手,“青晚,不知道是不是我晚上酒喝多了些,人变得伤感了,反正我打算娶身边的这个姑娘。”
此时的绿丝,身体里还残留着红线的十天寿命,她的思路也不同于往,黑泽的话让她非常惊讶,如果是以前,她肯定要一口拒绝,不过现在她想着,成为黑泽的王妃,是世间多少女子的梦想,虽然自己并不贪图这份荣华,不过有更重要的东西在,那就是黑泽至高无上的权力,如此一来,她想要的供体,就不需要自己辛苦去寻找了。她故作紧张地说:“可是平界王,我的出身你是知道的,没有父母没有血缘,而且我是个巫术人,就算平界王肯娶我,朝中大臣,国内百姓,亦是不会同意的。”
黑泽又握紧了她的手,“是我娶王妃,我同意就行。”
“可是,我毕竟跟普通人是不一样的。”
黑泽道:“我知道,即便有一天我先你而去,我也会吩咐月隐,让他一直供养着你,还要一代代秘密供养下去。”说到这里,黑法话锋一转,“不过如果你将巫术秘方与我分享,我们一起生生世世共享这荣华,那最好不过了。”
绿丝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