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夜色,晚风是温柔的,北国王宫里灯火通明。
仔细看时,不仅有宫灯和高烛在燃烧,还有几列如长龙般的火把,而每一支火把的后面,皆是一张士兵坚毅的面庞。在这摇曳不止的火把中,缓缓走出一个人来,一袭浓黑衣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衣袖有数道细小的蛟龙刺绣,在他的举手投足之间,它们翩然欲飞。一个侍卫走近那袭黑色衣袍,“禀告南王,我们找遍了王宫所有地方,不见白陆王父子。我们抓住了几个宫人询问,原来他们几天前就逃走了,但具体逃亡地点不明。”
“哦?原来是逃走了。”
黑泽王环顾四周,无数灯烛在燃烧,宫人乱作一团,有求饶的也有小声哭泣的,整个王宫被一层恐慌所笼罩。怪不得从渡河过来起一直到大军直入王都,几乎没有碰到任何阻碍,原来他们已经逃走了啊。放眼望去,王宫里一切照旧,无论是国库还是从前的贵重摆件,几乎都还在那里。
黑泽王眯上眼睛,为什么白陆王逃走的时候,几乎不带那些贵重东西呢?
再看那些懵然无措的宫人,黑泽王突然明白了,大约白陆是想最大程度地保留这些财富完整,如果他留下来作最后一搏,不轮输赢,其中一部分财物肯定要遭遇毁坏。他两道眉毛往中间皱拢,拳手握紧,“即便到了最后一刻,你也还是要证明,你比我更热爱这片土地?”
良久,脸上的怒气渐渐散去,他下了命令,“不必再搜了,好好安顿所有宫人。”
接着黑泽王特意去了王宫正殿,以及白陆王的寝宫,每一寸都细细看过去,他看到了白陆王的勤劳和细致,一切陈设和装饰并不如自己寝宫里豪华,但雍容大气,眼睛里突然泛起一层柔和的光泽来,“你的意思,竟然不是战败逃亡,而是要把这片土地转交给我治理么?”
旁边有侍卫提醒道,“南王,我们一路渡河过来,几乎畅通无阻,这王宫里什么都太平常平静了,不知道是不是有机关或者埋伏,所以还请南王小心为好。”
黑泽王摆摆手。
那侍卫又问道,“那么,我们是否现在立刻去追查他们的去向,然后将残余势力一网打尽?”
黑泽王淡淡回答,“不必。我们最初的目的,就只是这片大好河山,而不是累累白骨。”
望着被晚间的春风弄得摇曳不止的灯火,黑泽王揉了揉两边太阳穴,“时间过得真快,我都四十多岁了,你替我看看,我这鬓角,可有白丝?”
那侍卫果真凑过去一瞧,“禀南王,您的鬓角都是黑发,是有那么一两根白发,不过并不显眼,可要我替您拨掉?”
“一两根白发?说不定下个月,或者明年,就会有两倍甚至更多的白发出现。”黑泽王阴沉的眼睛里,涌动着忧郁的神色,“再强大的人,也对抗不了岁月。我年纪大了,越来越不喜欢战争了。其实目前,我还有力量去发动战争,继续扩大我的统治领域,但我决定就此收手。我曾听人说过,双手沾染了血腥的人,即使他没有遭到报应,那些报应也会丝毫不爽地降临到他的子孙身上。我自己不畏惧任何,因为人世的风霜我经历得够多,我也有足够的智慧去应对,可是,我还有月隐。”
那侍卫抬起来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听到黑泽王这一席话之后,缓缓放下来。他印象中的黑泽王,一向言简意赅雷厉风行,如今说出这样的话,大概是他平生性情柔和的几个时刻之一了。
又有一个部将走上前来,“南王,如今南国和北国都是你的疆土了,而中间却还隔着一条长长的界河,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有一天要将界河填平,把两片分开的疆土合并。那么……”
“填河?哈哈,那大概是我年轻时候的话吧?”看到那大臣一愣,黑泽王接着说:“南北国战争历时已久,到处都是废墟,民生凋敝,先让百姓们从战争的阴霾里走出来,把日子过好,才是最后要的。”
大臣继续说道:“如此一来,这疆土还是被界河划成了两部分呀。两边的一些制度法令有很多不同。”
“一切尽量照旧吧。先恢复百姓的生产耕作再说。”
大臣问道:“那么,以后南王是住在这边的王宫,还是原来的王宫?不管住哪一边,您治理起来,都会很麻烦的吧。”
“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像我这样半生都在征战和厮杀的人,被很多人说是冷酷无情,我其实特别怀旧,我在南边那座王宫里住了多年,已经住惯了,哪里都不想去。这里,就让月隐来住吧,我会派一些亲信大臣以及一部分军队留在这里,以后这就是他的领域了,我还会选几个博学多才之士来当月隐的老师,让他学习诗书礼仪还有治国平天下。”接着黑泽王朝身后招了招手,“月隐!”
锦衣公子仪容肃雍,走近了,对着黑泽王行一个礼,“父亲,唤我何事?”
“月隐,以后我们所站的这片领土,就属于你了。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你一定要好读书,我会找最好的老师来教导你,给你几个从前的得力大臣,你们一起治理好这片土地。这是我辛辛苦苦替你打拼来的,来之不易,你要谨记。”顿了顿,黑泽王又说:“当然了,你今年才十八岁,把这么大的担子交给你,我不可能完全放心,因此我会经常骑着凤凰渡河过来看你的,也看看你治理的情况。”
“请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父亲的期望。”
河誓二十年二月二十日,南北两岸大一统。
改国号为“平界”。
平界一年三月初六,月隐携一批大臣和军队,迁往界河北岸,正式入驻王宫,是为平界少主。
春花依旧繁灿如锦,浓烈的颜色流淌遍地,百姓们沿途携浆撒花,迎接新王,月隐看着夹道相迎的人群,突然想起了遥远的北边,织雪城中那个红衣少年,心里想着,“我又距离你近了一步,真好啊。”
人群中有一个青年,长身玉立于人群中,目光一直看着前面高马上的月隐,心里想着,“终于改朝了,这下我兄妹的处境,也不至于那么困难了。”然后他抬起手来,在脸侧摩挲着,一层带着黑灰色小斑点的面皮被揭下来,露出里面俊美的脸庞,走出人群的时候,旁边几个女子的目光在他脸上恋恋不舍,还窃窃私语,“那个人,长得可真俊哪。”
有个人却低声道:“面熟得很呢,有点像河誓王朝时候全国张贴的通缉犯其中一张,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
即便被认出来了,青年也毫不在意,据他所知,此次南国一举攻入北国王宫之后,并没有白陆王父子的相关消息传出来,以黑泽王一惯的作风,全面攻下北国,首先要做的必是给王室成员从上到下定罪,然后公布于天下。而没有白陆王的消息,不会是因为黑泽王的仁慈赦免,那不符合黑泽的性格,而且即便赦免了,黑泽也要昭告天下,如此说来,白陆王父子此刻应该是安全的,那么……
事实上,青年的猜测在不久之后就得到了验证,南北两国坊间皆有传闻,在黑泽王率大军全面攻进北国王宫之前,白陆王父子已弃国逃走了,因为走的时候没有带多少人与财物,所以也没有被发现。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青年就在想,“如此一来,黑泽王要面临的敌人,就不止我雍华王朝的兄妹了,还有河誓王朝的白陆与其楠,他的敌人多一个,我们的处境便好一分。”
在一个傍晚,青年独自在界河北岸行走,忽然听到身后的叫喊声,“雍和哥哥。”
青年回过头来,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胖胖的少年,正一脸笑容望着自己,“福盈?”
福盈小跑几步过来,脸满是欣喜,“雍和哥哥,我一直在找你。”
两人聊了一会儿,然后走进那家清许酒馆,里面照例客人不多,每个人都慢慢饮酒,不似旁边酒馆里猜拳声很大,酒气熏人,他们坐下来,点了一壶酒加几样小菜,正慢慢饮着,听到旁边轻轻“咦”了一声,两人抬起头来,看到柜台后面站着一个少女,一身浅粉色春裙,头上的发髻精巧地编进两根漂亮的发带,她的面容如粉荷初绽。
这时少女看到了雍和与福盈,然后走过来坐在旁边,甜甜笑着,“你是从前其楠公子身边的小奴,我记得你呢。”
福盈微笑,“我也认得你呢,小清棠。”
小清棠脸上浮起浅浅梨涡,“唉,现在又改朝代了,真是风云变换啊。对了,你家公子哪里去了?”
旁边的雍和亦看着福盈,这个问题他其实也想知道,不过不好询问罢了。
却见福盈摇头,“我在去年就与公子分开啦,我也想知道他在哪儿呢。”
小清棠脸上有淡淡忧愁,“为什么世间,有这么多的战争和分离呢?”
福盈道:“现在是平界王朝了,界河两岸为一国,以后应该不会有战争和分离。”然后又想起了什么,指了指旁边的雍和,“其实呀,这个才是我家公子呢。”
雍和漫不经心地问道:“接下来,我们便去找你家其楠公子,如何?”看到福盈一脸的诧异,又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好啦,同你开玩笑的了,其楠公子的行踪不能打探,否则会给他们带来麻烦。”
“哥哥,我是真不知呀。”
雍和笑道,“我们接下来应该找的人,不是其楠,而是你的姐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