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清晨,阳光透过云层照射到斯里兰卡的土地上。在夜间吸满了水分的雨树叶片,经太阳这么一晒,纷纷抖了抖舒展开来,大粒大粒的水珠从繁盛的叶片间坠落而下,像是一场虔诚的仪式。
任余年站在雨树前,用手机记录下这一美好的瞬间。身后传来一声干哑的呼唤:“任余年,开工了!”
那声音带着几分港味,正是来自剧组的导演李刚。他常年在外漂泊,据说还跟许多国际导演合作过,只是为人执拗一根筋,不愿为了利益拍流水的烂片,所以一直都不温不火的。
他找到任余年的时候,她正在做一份西式甜点。简单几句交流后,他就说服了任余年,放下了手中的工作,跟着他来到斯里兰卡拍一部公益电影。
没有酬劳,甚至连工作餐都要自己做。条件算得上十分艰苦。
“第一场:go!”
场记板合上的时候,任余年不慌不忙地挽上了袖子,和当地人一起准备KUTTO ROTTI,一种混合着香料的铁板炒饼。镜头内,一双葱段般的手将刚烘烤好的薄饼撕碎,放至天蓝色的盆蛊中,加之鸡肉、蔬菜、数十种香料混合翻炒至色泽均匀,熟练起锅。
她的眉眼清淡,碎发柔顺的贴在两鬓,双眸剪水,波澜不惊的模样,倒有几分中国山水画留白的美感。有人曾说,任余年的头骨很特别,是那种稍多一分显得过于圆满,少一分就变得平庸,她的面容带着细腻的美感,清清淡淡,却能从人群中脱颖而出。
“第一个镜头完成,任余年你可以先去休息会了。女主角杉来上场。”李刚对任余年温和地笑笑。
李刚这个人,对画面感十分挑剔。当初让杉来亲自上场的时候,他觉得她的手太过粗糙,没有半分美感,所以就找了手部线条流畅的任余年。
当然,若只是想找个手替,大街上随便找一个也行。但这部戏旨在表现斯里兰卡的美食,要求演员手部精致好看外,还需要一定的耐烫度,和灵活度。
任余年将拍完的食物端了过来,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低头翻开刚才录好的雨树视频,下一秒,她就感觉身边有一阵疾风掠过。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伸向了那盘KUTTO ROTTI,几乎是反应过来的一瞬间,任余年就拍了那双手一下。他手中薄冰也顺势掉落,那人痛呼一声,清浅的嗓音在耳畔浮动:“都说厨师脾气不好,性格小气,果然不假。”
面对那人的公然挑衅,任余年头都不抬,淡淡道:“凡事都不能一概而论,又何况人呢?这份食物看起来很有食欲,但为了镜头效果,并没有完全炒熟,吃了后拉肚子我可不负责。”
“呵,这么快就撇清关系了?任余年,你这些年可过得一点不差。”那人戴着三分讥笑,讽刺道。
任余年只觉得那嗓音带着几分熟悉,抬眸看他。
他只穿了一件简单的T恤,腕骨处戴着一枚不知品牌的手表,搭配中规中矩的牛仔裤。他的眉骨很高,因为眼窝显得尤为深邃,五官有几分欧洲人的立体感,似笑非笑的神情望着她,让人难辨喜怒。
纵使是如此平凡的穿着,肤色也并不白皙,他站在人群中仍旧很出挑。是了,他傅时遇,从来都是这样。
任余年没想到在这也会见到他,三年了,她们之间几乎了无音讯。就算是曾经的大学同学聚会,也从未从别人口中听说过有关他的消息,哪怕只言片语也没有。
如今见到他,没有想象中那副数年再遇的惊喜,倒多了几分尴尬。面对他的嘲讽,任余年有些不安地收回了手机,似乎无论过去了多久,这些年的成长在他面前又会恢复原样,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任余年扯起嘴角笑了笑,面部神情显得有些僵硬,踟蹰一阵后,才打了个招呼:“好巧啊。”
傅时遇将任余年的小动作都收入眼底。她的唇角微抿,双脚不自觉地轻轻抖动,他暗暗骂了句‘shit’,就撇开视线不再看她。明明过去了这么久,久到他都以为自己的心会变得僵硬又冷血的时候,她出现了。
哪怕是她小小的神情变化,他都能猜到她此时的情绪变化。
任余年没有得到回应,心底闪过一阵莫名的失落。她尽量让自己的情绪变得镇定些,寻找话题道:“你怎么会在斯里兰卡?来旅游吗?”
话说出口她才发现有些多余。明知道这间饭店已经被剧组租赁了,却还问他这么傻的问题。
傅时遇抽了把木椅出来坐下,手肘靠在扶手上,冷淡地说:“拍戏。”
任余年满心都是疑惑。他怎么可能过来拍戏?傅时遇大学的时候,是医学院麻醉科最优秀的学生之一,他清冷且孤傲,怎么可能只过了三年,就走上了和原来完全不同的道路?
傅时遇冷笑了一下,“你不用摆出这副吃惊的表情,也不用想我现在扮演的是什么龙套角色。毕竟你是御用手替,我这种不入流的十八线民谣歌手,顶多就算个打杂的。”似是想到了什么,他顿了顿:“这样说也太高看我了,我连个打杂的都不如。”
他这样贬低自己,任余年也不好接话了,犹豫半天,也只说出了一句连安慰都不如的话:“你不要自暴自弃。”
她在说些什么?任余年有些懊恼,下意识地跺了跺脚。怎么一在他面前,自己都变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傅时遇愣了愣,他背着光,任余年看不出他脸上的神情。他说:“谢谢任小姐了。”
他刻意咬重了‘任小姐’三个字,像是在掩饰什么,又或者,他根本不在乎。他喝了一口水,就大步离开了。
*
那天之后,任余年又要忙着拍一场斯里兰卡的咖喱盛宴场景,起早贪黑的,基本上是着头就睡,也没有机会去打听傅时遇。但至少她知道,他不像他口中所说的那么糟糕。这部电影所赚的票房,将有百分之八十用来帮助畸形儿童治疗,他没能完成的医生梦,或许还在用另一种方式实现。
任余年朦朦胧胧地陷入睡眠,梦里都是傅时遇这些年的遭遇。
梦有些离奇,她梦见他变成了狮子,却被偷猎者残害,被救下来的时候,前腿都已严重受伤。他站在苍茫的草原上,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她,即使他变成了一头狮子,眼神依旧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任余年一下子就惊醒了。手臂、小腿、脖颈都被蚊子咬出了很多红点,任余年只好又抹了一边驱蚊油,再去外面的水池仔细地冲洗双手。自从做了厨师后,她对自己的手格外看重,毕竟这对于一个优秀的厨师来说,是必不可少的。
斯里兰卡的夜空很美,五彩斑斓的星星在天空汇聚成一片,颇有些波澜壮阔的意味。高大的热带植物仿佛参天直上,虫鸣声阵阵,却并不刺耳,像是一场仲夏的幻梦。
这里的食堂、乃至小佛堂,都几乎没有门和玻璃,斯里兰卡人向往和自然的接触,因此大多是这种格局。月光很亮,任余年的睡意消散了不少,干脆在石凳在坐下乘凉。
忽地,身后一阵脚步声响起。任余年回头看时,却不见半个人影,她心下疑惑,就往凉亭走了几步,黑影闪过之后,她就被人按在了石柱上,任余年下意识惊呼,却被人用手捂住了嘴巴。
那双手指腹冰凉,在触及到她柔软的唇时,往后缩了一下。傅时遇的眸子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明亮,让任余年想起了她们大学时手牵手走在湖边散步的时候,她就笑道,“时遇,你的眼睛像猫儿一样,真好看。”
那时候他总是颇为无奈地摇摇头,纠正道:“我的眼睛……像猫?任余年,你的高中语文老师该哭了。”
偏偏那时候沉浸在傅学长美色之中的任余年,脑子转得比较慢,还未察觉出他话语中的调侃之意,竟补充道:“还有初中语文老师,和小学体育老师。”
说到这里,她就睁着眼睛望着他,像只期待表扬的兔子。可不是吗?她还趁机讲了个笑话给傅时遇听。
在外人眼里号称高岭之花的傅时遇,拜倒在了她傻乎乎的神情里,没忍住笑了出来。迟钝的任余年反复琢磨他的话,才后知后觉地明白,气得脸颊通红,一个人坐在草垛里生闷气。
可惜啊,那都是三年前来了。任余年撞入他深邃的眼眸里,头一次感受到时间的残忍。若不是因为当年那场意外,她和他现在,应该会让人艳羡的一对情侣,甚至是夫妻吧?
“傅时遇,你这是什么意思?”任余年开口,声音带着一抹连自己都未察觉到的苦涩。
被叫住的人身形一僵,随即便更加靠近,他将她抵在石柱上,两个人的距离不过咫尺。“你觉得呢?”他尾音微微抬高,听起来有些嘶哑,却依旧很好听。
当年她就很喜欢傅时遇的声音,还曾说过,要是傅学长去唱歌,也肯定会火的。任余年想到这里,愣了一下,自嘲道,任余年,你怎么一看到他,就想起那么多往事呢?都过去了,再想,又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