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院开庭之前，两方家庭没有见面。任余年也没有给傅时遇发消息，傅时遇中断了两天，又继续给她发早晚安消息，除了这个，几乎再没有其它。
任余年看着那一条条早晚安消息，只觉得无比讽刺。
傅时遇大概是真的不想见到她了吧……
有好几次，她点开和他的聊天界面，都忍不住问问他最近好吗，傅父的遗体是不是已经下葬了，傅母的身体有没有好点，有时候她也编辑了很长一段文字，到了半夜将自己弄得泪流满面，却在发送出去的那一刻，瞬间后悔了。
不知是上天不想让她发出那条消息，还是只是巧合，网速变得很差，任余年看着消息上的圈圈转了又转，最后变成了红色的感叹号，显示发送失败。
她才将那条消息删除。
准备关机睡觉。
傅时遇那端忽然发了一条消息过来：这么晚了还不睡吗？
傅时遇：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也不许熬夜。
任余年一个字一个字读着，仿佛是念着一句句至关重要的话。这么多天以来，她们几乎都没有交流，她差点都要以为傅时遇已经不要她了，可是看着这条霸道又温柔的消息，她才止住不久的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任余年本不是一个容易哭的人，却在这段时间来，情绪总是特别容易崩溃。
她输入了好几条消息，在编辑之后，却又不知道该发什么。
屏幕那段，傅时遇总是看到“对方正在输入中……”的提示，却没见到她发消息过来。他大概猜到，小姑娘是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表达比较合适。
她曾经是那样单纯的人，心里总是藏不住事情，现在却要反复斟酌词句。
她的小姑娘，不该承受这些的。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她永远也不要长大，一辈子都懵懵懂懂的像个孩子。
一想到这里，傅时遇的心里就有些涩涩的。
他编辑了一段很长的文字，最后放弃了，改成给她发语音，想着这样她或许会更有安全感些。
“余年，我这段时间忙于照顾母亲，很难顾及到你。另一方面，也是给足机会，让我们彼此都冷静一下，另外，我也需要足够的时间来处理一些事情，希望你能够耐心地等待。请相信我，这段感情来得不容易，我会将它保护得好好的。”
语音消息发送出去，傅时遇就发现自己被任余年拉黑了。
他皱了皱眉，又问：“余年，你怎么了？”
然而消息却再也发送不出去，傅时遇又给任余年打电话，那端很快就挂了。他也足够耐心，每次被她挂断，他就继续打，不出三次，任余年就将他的号码也彻底拉黑了。
居然还给他标记成，诈骗电话？
傅时遇哑然失笑，同时又有些心力交瘁。倘若换在平常，比如普通的小打小闹，他还能立刻收拾了过去找她，毕竟两个人隔得也不过十几分钟的步行路程。
可是现在，她们之间隔了几百公里，双方父母的关系又如此僵持，这一拉黑，两个人之间想要联系，也无从说起。
傅时遇烦躁地将桌上的塑料杯给掀了下去，杯身在桌上滚落一圈，发出闷响。傅母本就有些精神衰弱，晚上一丁点声响都容易被惊醒。
虽然说是隔着一堵墙，傅母还是醒了，敲响了傅时遇的门：“这么晚了还不睡吗？时遇，你是不是给任余年打电话了？”
傅时遇的房里没开灯，就那样颓废地躺在床上，听到傅母的声音，他才将水杯捡了起来，回应道：“没，我起来喝水。”
“那你早点休息，晚上别喝太多水。”
“嗯，妈你也回去睡觉吧。”
傅时遇听着傅母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才将视线移至天花板上。
傅母知道他挂念着任余年，却勒令他不得和她有任何联系。从小到大，傅母在傅时遇的印象中都是温柔豁达的，也从来没有规定他必须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像这样如避蛇蝎般躲着任余年，还是头一遭。
她就像是进入了更年期，傅时遇有一举一动的不寻常，傅母都能敏感地捕捉到，甚至还意欲盘问。
傅时遇担忧母亲这份疑神疑鬼的心思会变得更加严重，所以也就配合着她。想来她刚经历了丧夫之痛，对于儿子自然便生出了一种患得患失来。
傅时遇夹在母亲和任余年之间，两方都是他生命中至关重要的女人，他谁也不舍得伤害。
傅父的葬礼举行的很简单，尸骨烧成灰后埋到了老君山的公墓，来参加的亲戚也很少。傅母是个好面子的人，在她眼里，这种事情若落在了旁人的耳朵里，那是会编出许多不堪入目的故事的，而傅父一生清白，傅母不允许他死后还要遭受诋毁。
傅爷爷白发人送黑发人，整个人也不似平常那样硬朗了，虽然平日里总是比常人想得开些，但伤心却还是真实存在的。
傅父下葬后，傅时遇就去了老爷子那里，打算陪他几天。
老爷子一个人住在外面，又遭遇了这种噩耗，难免会觉得院子里冷情，傅时遇每天早上帮忙浇浇水，将长得已有些杂乱的灌木丛修剪得平滑些，树叶枝条落了满园，看起来乱糟糟的，却让人觉得莫名安心。
青绿色的葡萄已经长到了拇指大个儿，沉甸甸地挂在枝梢，皮上泛出一层白，藏在里头的果肉经阳光一照，就变得通透明亮，远远望去，像是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绿宝石，漂亮极了。
老爷子背着手在园子里站了许久，才感叹道：“今年是个丰收年啊！”
傅时遇似是没注意到老爷子何时来的，手中的剪刀抖了抖，那一刀就剪得参差不齐的，云本快要平整的灌木一下子变得丑了许多，美感也散得七七八八了。
老爷子将傅时遇的失措收入眼底，“我知道你心事重，这几天我都看出来了。说是来照顾我的，实际上，我看你可比我危险多了。”
“爷爷。”傅时遇微微颔首，向老爷子点头问好。
傅时遇望着那一小片被剪残了的灌木，问：“我确实有些迷茫了。虽然总告诉自己内心坚定，可当那些事情真正处理起来，才发现已是一团乱麻，就像是一叠乱糟糟的电线，想要将之理清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有的线条已经绕成了死结。”
老爷子接过傅时遇手里的剪刀，慢悠悠地将那一处往下修剪，退了几步，欣赏自己的杰作。
他拿出手机拍了张照。
傅时遇有些不明，往后退了几步，只在镜头内留下了一片小小的衣角。
老爷子将拍好的照片给他看。
那是特意找了角度的照片，阳光落在叶面，好似为之镀上了一层柔色的光晕，竟多了种梦幻滤镜的感觉，霎是好看。
傅时遇轻笑：“爷爷，你该不会是想像我炫耀你的拍照技术吧？”
老爷子就哈哈大笑，“老爷子的拍照技术你还不知道吗？要是我敢说排第二，就没人敢说排第一。”他做了个小声倾诉的动作，“当然，我说的是倒数。”
老爷子身子往后仰了仰，调侃道：“你说，我有必要向你炫耀吗？”
这么一问，爷孙俩皆笑了起来。老爷子还是那个乐观开朗的老爷子，活得像是孩童般，那颗诚挚的心像是初升的太阳，照在脸上，烘得人暖融融的。
笑过之后，老爷子指着照片的一角，“看到这里没有。”
“嗯，怎么了？”
“这里就是被你剪残的那块，我就加了把劲，把它修得短了些，这样远远望去，它就会隐在周围高一些的灌木中，如果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傅时遇点点头：“但它也是真实存在的。”
老爷子的眼里像是一个无尽的漩涡，藏着许多东西，却让人难以看清，“所以这就要看你怎么想了。是假装无视，骗过别人也骗过自己，还是永远把它当成心里的一根刺，阳光强的时候，看着膈应，阴雨天的会后，想起来又觉得痛心，世间安得两全法？选择一样，就必然会有新的问题出现。”
“毕竟，就像你说的，它是真实存在的。”
老爷子眼尾的笑意渐渐淡去，带着眼镜，嘴角微微耸拉着，慢慢地将那张照片保存，最后退出手机界面。
傅时遇：“您的意思是，让我放弃吗？”
老爷子滑动手机屏幕的手有片刻的置愣，抬眸望向傅时遇，话语也有些遗憾。“按我的看法是，你若执意要和任余年在一起，就要先解开你母亲的心结。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母亲不在意了，你的二叔，三叔，他们又是否会在意，都是嫡亲的亲戚，余年那孩子在这样被排斥、被厌恶的氛围中呆久了，心里又不会出问题？别说太远，难过和自我怀疑是肯定有的，而她又爱你，所以遇到了什么委屈，一定会埋在心里不给你讲，不让你担心。短时间内，年轻人爱如烈火，一切都是可以燃烧的，可是漫长的十年二十年呢？如果她要这样委屈一辈子，你又是否真正做到了爱她呢？”
老爷子摇了摇头，缓缓关掉了手机，将之放在了凉亭里的石桌上，目视着那一片郁郁葱葱的灌木，“有些东西，真正思考起来，你才会明白，生活不止是有爱情就够了的。两个人在一起，应该是彼此收获幸福的，灵魂完整，无须相互抚慰，才是最好的状态。又或者彼此治愈，也能够长久。但若这天平发成倾斜，另一方承受的苦痛，将是数十倍乃至千百倍。”
傅时遇的手微微握紧，像是在憎恨自己的无能。面对现实，他有一瞬间的挫败，明明他是那样想要保护好她的姑娘，可是扪心自问，老爷子说的那些，他又能做得滴水不漏吗？
傅时遇：“我宁愿受伤的是我，哪怕遍体鳞伤，鲜血淋漓也无妨。”
“无形的精神伤害，你是看不到的。”
老爷子说完那句话，走进了屋里，泡了一壶普洱茶，一个人点燃熏香，逗弄着笼中的鸟，和它聊着天。
仿佛这世间的纷纷扰扰又与他无关了。
傅时遇还想问什么，老爷子已经转身去了后院。
他才明白，老爷子是想让他自己选择。
这条路，是道两难题，无论选择什么，都伴随着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