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在回头眺望,又如同机警的小鹿般迅速遁入更深的黑夜。
易铭意识消散的恍惚中,吃力地眯起眼睛,喃喃自语:“遇到你之后,我才是活生生的人。”
下一秒,漆黑完完全全地覆盖视界。
生命力流逝得这样快,让易铭再也没有力气睁眼。
解脱了,挺不错的,终于不用杀人了,永远永远离开那些悲伤、孤独、痛苦。
易铭含血而笑,十几年的往事如一盏在头顶不停旋转的走马灯。
不亏,这双染满鲜血的手,至少还救过两个人。
死原来是这种感觉,感官都变得麻木迟钝。
真的有地狱吗?比人间恐怖吗?
怎么可能会有比人间还要恐怖的地方。
易铭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双腿失去肌肉的支撑,向后仰去。
一种灵魂坠落的眩晕感充斥大脑。
“砰”的一声。
溅起零星的血水。
山匪围成一团,仔细端详那张沾满血迹的可怖面容。
男孩紧绷的面部肌肉松弛下来,显露出那张掩藏在凶恶外表下的稚嫩脸庞。
他躺在潮湿污浊的泥土里,安详得像个孩子。
看着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男孩,山匪悬着的心慢慢落地。
“他死了?”有人战战兢兢地问。
“不,没死透,还有呼吸。”
“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真是可怕。”
“杀了他!为弟兄们报仇雪恨!”
山匪头领高举大刀,刺下的瞬间,
刀猛地停在半空,巨大的惯性,几乎让他摔倒。
人类恐惧的本能让他迟疑,空气中凉意浸透人心,坟地般的树林间,太过寂静。
“你们傻站在那干吗?还不收拾收拾家伙,去截那俩女的。”头领气急败坏地说。
外围没人动,下一秒,他们坚挺如墙的高大身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倒下。
“是谁?!装神弄鬼,敢吓唬本大爷!”头领的声音愈加颤抖,他握紧手中的大刀高举头顶,不管三七二十一,劈向易铭的心脏,鲜血刹那间喷薄而出,却不是易铭的血。
头领的大脑有片刻空白,当啷一声,大刀连同握着的手臂,飞到高高天空,又重重砸落在地上,残破的手臂上插着一把泛着血色的短剑。
头领痛苦又惊恐地咆哮,他的肩部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痛,他一边咒骂一边用另一只手拼命压着肩膀下的血洞阻挡血喷涌出来。
踩在液体上的脚步声,带着黏稠的感觉,一股浓郁的死亡气息,花草树木都为他枯萎。
踏踏嗒嗒,仿佛是众人的死亡倒计时。
“师弟,想死?”易枫冰冷如冬的声音轰隆隆地响彻天际,“哪那么容易啊,我们这种人哪,没到该死的时候阎王老子也难留。”
头领身后拥着山匪,面对黑衣人,却觉得没有胜算的可能。
易枫就像一只嗜血吃骨的巨型乌鸦,身上披着如烟的黑风,他双手持剑,一短一长,轻盈的步伐像是踏着水面,地上的枯枝败叶荡漾着水波似的纹路。
山匪们嗅到弥漫空气中的毒气顿时觉得精疲力尽,在他们眼中,易枫分化出几个身影。
易枫围绕着匪群高速闪动,出剑、走位的轨迹行云流水全无滞涩,衣袂飘飘如同跳着一场华丽曼妙的舞,每三步就有一个人倒在血色的泥土里。
蜻蜓点水般的伤口,却足以致命。
山匪们狂暴地挥舞着大刀,却连易枫的一道衣角也碰不到。
易枫反手扎进一个妄图绕后刺杀他的山匪的脑颅。
颅骨真硬,易枫想。
剑轻轻刺入骨肉的感觉,那种贯穿脖颈的手感:“死吧,死吧。”易枫冷漠的挥舞着剑,“死吧。”
配合师父的迷雾取人性命简直如同探囊取物。
一场盛大美妙的屠杀,只是换了对象。
周围是大片大片散落各处的血泊,反胃的血肉味拼命钻进人的鼻子、肺脏、身体。
头领眼看身强力壮的弟兄一个个没有丝毫还手余地的倒下,他最后的依仗也没有了。
头领跪在地上像只狗一样磕头,如果他身后有尾巴的话一定摇的很欢,头领拿头砸向地面,渐渐额头上磕出大片血迹,模糊了视线:“你放过我,我上有八十老母,还有一众妻儿要养,只要你放过我,我什么都可以给你,金银?美女?还是这个人的命?”他额角的两边青筋突起,鲜血流满了面容。
易枫轻藐地挑眉,随意地用剑刺穿他的胸膛。
手掌向上用力,他的整个身体如同一只软趴趴的草虫,被易枫戏耍地串在剑尖上摇摇欲坠。
有个小男孩一直在头领身体后面低头哭泣。
男孩睁着那双呆呆傻傻、想要望穿黑暗的眼睛,静止般盯着易枫,眼里竟然没有一丝害怕,这让易枫十分好奇,就像是猎人捕捉猎物,看到它不逃跑也不反抗。
男孩眼眸失神地望着易枫。
“我做错了吗?”
易枫莫名其妙地皱起眉头,转而又戏虐地看他继续表演。
“我不该向头领禀报小爷的死讯吗?可……可小爷那么好的人。”男孩环顾荒芜一片的黑色山林,摇了摇头,自说自话,“死了全都死了,如今,他们也死了,我的错?”男孩轻声哭泣,大颗大颗的眼泪滴在手背上又流进土里。
“不是,不是的啊。”
无言无语。
易枫不耐烦地来回摩擦着剑背。
心想,原来是个疯小孩。
他随意地挥刀,银光一闪,男孩睁着眼睛,没了生息。
易枫的瞳孔里仿佛燃烧着赤黑色的火焰,他杀人过多时就会激动兴奋。
“易铭,你看到了吗?哈,一百多人啊,杀得我手都酸了,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杀人的快感?”他嗅了口剑尖上的腥味,沉醉其中,无法自拔,黑夜把他温柔的脸镀了层深灰,易枫舔了舔红色嘴唇,有些不过瘾。
可周围再没有可杀之物,他转过头,贪婪地看着易铭轻微起伏的胸膛,他的手颤抖着抽出剑比划了一个刺的动作,说:“真想让一切不安分的东西停止。”
易枫甚至压抑不住杀人的冲动。他的左手握住右手,用力敲打自己的脑袋,挣扎再挣扎,那把如同长在手里的剑,终于掉在地上。
过了一会,眼瞳恢复了常色。
他晃了晃脑袋,慢慢走到易铭跟前,弯腰蹲下来,仔细检查他的伤势,易铭全身上下无数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口,都是刀砍出来的血痕,血从他每一处毛孔里流出,泡得整身黑衣都有些略微膨胀。
易枫以为没那么严重,杀手都是精密如蛇的生物,都会保护好自己,可眼前的场景让人不可思议。冷血动物保护人类?
易枫的拳头紧攥着,掌心流出细密的汗,那张温和残酷的脸上竟显露出无比的慌张,不是担心的慌张,而是出乎意料的慌张,就像自己亲手养大知根知底的宠物,突然张着嘴巴,上蹿下跳用一种人类的话语高声呼喊着,我要离开你,主人绝不会替畜生高兴,而是失去掌控的惊恐感,易枫就是这种感觉:“为何要救她们?谁教你的?你应该逃跑,跑到我面前,冷着脸说任务失败请求责罚,你现在痛吗?活该!傻子!死了也活该!”易枫悲怜地摸着他的脸说,“你以为救了人,佛就会原谅你?佛不会原谅恶鬼的,不会的……”他叹息着摇摇头,“你是杀手,就再不能回头,不人不鬼的,恶鬼也会抛弃你。”
沉默,回答他的只有易铭微弱的呼吸声和刮耳而过的风声。
他抱起易铭一头扎进郁郁葱葱的树林,在了无边界的黑夜中消失最后一丝衣角。
密密麻麻的尸体在稀薄的月光下凹凸不平,人们死前丑陋的表情僵硬地停留在脸上,无数乌鸦从寂静山林的缝隙间凭空出现,它们扑腾着翅膀,啄开脖子上细嫩的肉口,伸着头贪婪的吞食。
溺水的鱼,摔死的鸟。
老死的孩子,枯死的纸花。
绝望之人叹息说,死亡是种恩赐。
你们永远都难以懂得的恩赐。
水浪一层层地递进,有种忧郁的韵律。
哗哗声和齐瑶朦胧的声音,在耳朵里合二为一。
咕噜咕噜。
就仿佛她在水底深处说话一样。
嘴巴吐出一个一个气泡。
冷风吹过来,眼皮上红黑色的太阳不停地颤动,一股似迷雾又似云烟的妖魔,冲到眼前,狰狞大笑,幻化成山匪的模样。
易铭猛吸一口气,睁开眼睛,模糊看到齐瑶的轮廓,他忘记了身体的伤痛,焦急地开口说话,嗓音却沙哑如撕裂的破布:“快逃啊!”
周围的医师听到奇怪的惊悚叫声,那种声音就像一只被踩尾巴的猫,寻着源头,看见躺在床上的易铭,吓了一跳,以为诈尸了。
因为他的伤太严重了,全身的伤口都崩裂开来,没有一处不在流血。
齐瑶鼻子微酸:“不用逃了,咱们安全了,爹爹叫来了南城最好的医师,一定能治好你。”
易铭想说话嗓子却干哑着,只能呜咽着,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像一个丧失语言能力的婴孩。
医师在旁边忙忙碌碌,温水接了一盆又一盆,干净的白布擦拭着一点一点变成血色。
“他需要立即进行手术,麻烦齐小姐回避一下。”有个老医师,拿起麻沸散和镊子。
就在齐瑶转身的片刻,易铭终于发出呜咽以外的声音:“齐……瑶,快走,快走……”
齐瑶转身的动作略微僵硬,阴影中凹陷的眼眶瞬间变得通红。
原来他一直没有清醒。
他还是活在逃亡的那天夜晚。
在他破碎的世界里仍然在拼了命地保护她。
别说什么快逃了。
齐瑶想骂易铭,你不是杀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