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军的气势锐不可当,先锋部队冲向后方掩护百姓撤退的军队,乌泱泱的人群被敌人吓破了胆,他们像纷乱的鸟兽般向四处逃窜,指挥的中原军官首尾不能兼顾,长龙队伍出现断节,无数士兵倒在血泊中,因为沙摩突下达了不得杀害百姓的命令,大多数百姓生还了。
天蒙蒙亮,破晓之光从昏暗的天边洒下,罗定坡下一片狼藉,零星的火苗在厚厚的棉衣上燃烧,被围堵的弓弩营、轻骑营一万三千人皆已丧命,肮脏腥臭的尸体东倒西歪、层层叠叠,像未分类的垃圾,沙摩突率领大军直攻正门,站在城楼上的人们看到极其恐怖的一幕,城下庞大的人群组成一片灰黑色的汪洋大海,他们的盔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目光中带着来自尸骨堆里的凶光,站在前线的将领们身上都有一种厮杀磨砺出来的戾气。
营帐中郭元魁召开最后一次军事会议,他庄严肃穆地站在中原大地的版图前,就像一道坚固的人形屏障。
他冷着脸,极具压迫感的语气令人喘不过气,“我们已经到了最危难的时刻,此次战役西夏以举国之力前来攻城,诸位如要投降,即可出城,我不阻拦,但若是不走,便是我同生共死的战友。”
“大将军,不是还有后路吗?”有人指着地图,手指蜿蜒而下,“距此不远就是兰州,兰州城坚也有三万的储兵。”
一个面容坚毅的将领道:“当初自嘉峪关逃往张掖,也是说这里城坚兵足,现如今又要弃张掖不顾逃向兰州?若是西夏人攻打兰州,那我们是不是还要弃兰州不顾逃向京都吗?”他沉声道:“大将军,属下不想再逃了,这一路走来太窝囊了!”
营帐中多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他们听到这句话,纷纷抬起头,想到往日所受的屈辱和死去的兄弟们,皆是半跪着抱拳道:“末将愿随大将军战至城破人亡,不死不休!”
郭元魁看着眼前这些将领们,心中燃起熊熊的希望之光,有这群人在一天,中原就不会亡,转瞬间心头又浮现一种巨大的悲怆感,在这场战斗中最终会有多少人活下来呢?自己的尸骨又会埋在哪里?他看着空落落的身侧,那个每逢战事就冲锋在前的刚烈男人死了,他是为国为民而死,如今也该轮到自己了。
郭元魁脸上肃杀的表情慢慢变得平淡,他一改往日端庄威严的样子,语气少见的温和,“诸位保重,望来日还能相见。”
易枫诧异地抬头看向他,敏感地发现大将军眼角似有点点泪光。
众人起身奔赴向各自驻守的城门,不需多言,对于刀尖上行走的人来说,他们明白此刻形势严峻。
拂晓时分,战争的号角吹响了,沙摩突一骑当先率领大军冲向张掖城主门,城内士兵不断搭箭上弦,西夏人靠着人命硬生生地撕开一个口子,可是每次要突击进去时,就看到一个穿披金甲威武不凡的人像守株待兔般从容地守在缺口处。
尸体在城门口堆成了肉山,却没能前进一步,但由于敌军太多,守军渐渐体力不支,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技,郭元魁派人抓了很多百姓穿上军队的服饰,让他们守在未经受攻击的偏门迷惑敌军,再让偏门的士兵到前线轮番战斗。
此战从晨雾弥漫打到暮霭沉沉,每个人都如同不知疲惫的石头,张掖最终还是守住了。
举城欢腾之际,郭元魁仍是愁眉苦脸,他知道情况不容乐观,兀鄔的五万铁骑一直徘徊在乌合镇周边,其中囤积的上千吨粮草正一点点被敌军的粮车运送到前线,而张掖城中的粮草只能坚持七天,相较之下,他们实在是太过于被动。
最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西夏军队一直砍伐山上的木头,不停地加固城防,沙摩突是要和他们打持久战。沙摩突把突击部队分成三波,作息时间相互穿插,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西夏的弓骑手便骑着快马向城内射燃火的箭矢,一旦有守兵冒头反击就立马逃窜到远处,然后拿起挂在马头前的锣鼓一阵噼噼啪啪地敲打起来。
守军将士想要出城反击,碍于敌军搭建的堡垒坚固异常,只能遥遥地看着,无奈叹息,时间一长,守城军又累又饿,又气又困。
第六日,西夏停止了以往的计划,城门前不复往日的喧嚣,守军大喜过望,耳朵根终于清净一回了,有人倒头呼呼大睡,有人依旧警惕地望着远方,时间一长,每个人的眼皮就像压了铅似得沉重,再看看周围打着呼噜的战友便再也控制不住睡意。
在他们休息的同时,沙摩突在营寨前踱步,他审视着密密麻麻望不到边的大军,漫长的等待只为了这一次行动。
一旁的副将不解道:“为何不等到他们粮草殆尽,无力再战之时再做进攻?”
沙摩突一个翻身骑上马,说道:“知道哀兵必胜吗?一旦真的等到张掖城无粮之日,他们就会不畏生死的反扑,即便我们胜了,也是惨胜,须给予他们一丝希望,才能彻底歼灭生机。”
他命令举着将旗的旗手走到最前列,这是一面由人举起的大山,只要这山不塌,人心便不会散。
入夜,巡查的郭元魁看着躺倒一地的守城士兵,气不打一处来,他一脚踢醒领队的队长,眼神中散发着刺骨的冷意。
那人吓得立马站起,还未等他道歉,远处突然传来轰隆隆的巨大雷声,郭元魁辨别出那是军队奔跑冲刺的声音,他脸色铁青,一路跑回中帐军营想要掌握大局,将领们却迟迟未到,西夏军队以万钧之势奔来,攻城云梯、攀墙绳索,一股脑儿地全往上架,守军实在太过疲惫,即便是拿刀起身战斗也是有气无力,随着沙摩突也攀上城防,整个局势迅速明朗,一些守军听说西夏人优待战俘竟然不再反抗。
郭元魁当着想要撤退的将士的面割断了马背缰绳以示决心,他冲在前线与士兵们并肩作战,敌军从四面八方涌来,众人深陷围困,大将军拼死力竭地厮杀到最后,他身中十三刀,其中刺入最深的距离心脏只有半寸,在使出最后一丝力气后,他终于仰面倒地。战争如此残酷,昨日还活蹦乱跳的灿烂生命,今日已与地上的枯叶一般无二,多数人都会变成一串冰冷的数字,有些人甚至会被当成零头抹去,人生数十载,眨眼一挥间,无人知道他们曾在这片土地上浴血战斗,无人知道他们也是别人的亲人。
易枫在战争爆发的开始便立马骑马奔逃出城,领着残存的十九名黑甲兵且战且退,一路往京都奔去。
捷报连连,西夏皇已经准备在兴庆城开设国宴,同时派大皇子兀赫前来视察,一来为了树立军中的威严,二来此人武功高强,做事果断,也是一员不可多得的猛将,他比兀鄔大六岁,很小的时候就随大军到阵前观摩,一开始见到血肉模糊的伤兵他哭得呼天抢地,甚至呕吐不止,有次见到脑袋掉落在脚边惊吓得昏了过去,但渐渐得他看着两军对峙的惨状不再有任何不适,他喜爱上了刀劈斧砍的快感,当兀鄔在舒适温馨的皇宫牙牙学语时,他已经在血流成河的修罗场上杀伐决断。
兀赫唯一的缺陷就是嗜好杀戮,从道义来说,敌人若是投降便不可宰杀,偏偏他最爱杀手无寸铁的降兵和百姓,并鼓动手下的士兵也要动手,美曰其名是为死去的西夏勇士报仇。他狂热地喜爱这种近乎毫无人性的行为,当他挥刀砍下那人的头颅时,一股掌握生死的兴奋感便自心中油然而生。
张掖城中,兀鄔的屁股还没坐热乎,沙摩突又开始领着战意盎然的军队前往下一处进攻点,他深知初次进犯到中原如此深的地界,这种长线作战,越拖越难打,必须趁敌军不备,一鼓作气直指敌军要害。
通往京都的障碍最大的就是铜川城,此地民风彪悍,士兵作战勇猛,而且还有老将镇守,听闻情报说,京都城正源源不断地派送士兵驻扎,连夜加固城墙的厚度和高度,可沙摩突偏偏是个不走寻常路的家伙,就像狼要吃到羊,不一定要打败牧羊犬才能吃到羊,它可以露出凶相佯攻,再侧翼迂回偷袭那些跑得慢的小羊。
沙摩突沿着绵延崎岖的山路直指京都的门户萧县!
所有地域的守军慌了,眼见西夏军队行动如此迅速,他们手忙脚乱地派出追兵想要半路拦下西夏的疯子们,却发现派出的援兵像凭空蒸发了一样,每次探子回报说发现西夏军队的踪迹,每次派出队伍,这些人都会无声无息地消失。沙摩突从没有忘记过身后的尾巴,当追兵气喘吁吁地跟上来时,看到的是一双双躲藏在暗处的发红眼睛,他们面容狰狞扭曲,像是饥渴难耐的野狼般凶猛地扑上去,毫无防备的追踪部队被轻易击溃。
官宦贵族虽然平时救灾振捐不积极,但对京都的防护建设是毫不吝啬,京都城墙历来坚固无比,但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开设的城门太多,共有承元、宣定、左仪、龚士、輚台、旒江、抚琔,七个主门,还有三条暗通的水路,西夏军队虽然不善水战,可天气越来越冷,河道上结冰的大路已初具雏形,冰封不过是时间问题,到时再铺上些杂草、棉布,当真是如履平地,交通发达是繁荣昌盛的象征,但面对即将进攻过来的五十万西夏大军,这种平日的繁花似锦皆成虚景,转而化为了一种可怕的缺陷。
没几天连萧县也丢了,吃了几次败仗,世家贵族不理解为何输,一直怀疑将士们不出力,甚至当众责骂他们,士兵们背着伤员士气低迷。
朝廷各地开始疯狂招兵,参军的人大多数是家破人亡的野小子,一身破破烂烂的像乞丐一样,没读过几本圣贤书,他们杀敌也不是为了什么国家大爱,只是想有一顿饱饭吃,这是参军的初衷,与其像怂包一样饿着肚子死,还不如吃饱了上路,受外人欺凌,还不如堂堂正正地战死,运气好能拉几个敌人垫背,上个烈士墓牌让后人祭拜,一辈子够本了。若能活着回来还能出人头地,以后再不用忍饥挨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