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三秒,齐瑶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慢慢睁开眼,白色的庭院瞬间映入眼帘,一排枯树立在两侧,树根底部落着一层厚厚的积雪。
天空中有一群灰鸟呼扇着翅膀从屋顶飞过。
而在众多纷繁杂乱的场景中,落入她目光中的只有那一道虎纹黑袍的背影。
笔直地站在远处。
从背面的视线看,只能看到齐凌一动不动的低着头。
他的嘴巴一张一合,有声音通过空气传播过来。
“一定有办法的,一定还有办法的!”
齐凌恶狠狠地推开眼前的手掌,目光像饿狼一样发红。
齐石摇着头轻声叹息,“糊涂,怎能这般糊涂!利弊我都已经说的如此清楚明白,你怎能这般不听劝!”他涨红着脸越说越气,气到浑身发抖,忍不住一巴掌扇在齐凌脸上。
突兀的红色指印在阳光下清晰地投影。
“难道你要我置三千族人于不顾,去单单保她一个女子?”
齐石指着病房,抬眼才发现门口站着的娇瘦身影。
他目光不由得呆滞了一息,像忽然断掉线的长弦。
齐石回过神来,停在半空的手指像触电般快速撤回,他不再理会那道身影,继续试图扭转齐凌的愚念。
“我怎会养育出你这种人!”齐石不禁懊悔的摇头苦笑,“早知当初我一定不让你去西边!”
“我想……护着她。”齐凌双眸失神,喃喃自语:“我只是想护着她。”
齐石嘲讽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忧虑:“你是泥菩萨过江,连自己都快烂成一团泥巴了,还说护着别人?你凭什么啊?”
齐凌没有回应他。
无边无际的沉默逐渐覆盖整个庭院。
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一两声清澈的鸟鸣。
“咕咕咕。”
如同水珠滴落入水面,在寂静的空气中迅速荡漾开来,钻进所有人的耳朵里持续放大。
齐凌低着头,狭长的阴影覆盖着整个眼眶。
好像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
“是啊……”他自嘲的摇摇头,“我凭什么?”
齐石面色一喜,以为说劝有望成功。
却见齐凌紧接着说:“可我是他哥啊,就算烂成泥巴也要护着她,如今这种处境,我不保她……”齐凌哽咽的一顿,“就没人能保她了。”
凛冽的冷风刮过来一阵厚重的声音,在狭小的耳腔里爆炸,更在齐瑶的心里燃起了一把火苗,越烧越旺,解冻四肢百骸的寒意。
上升的温暖雾气,一点一点的抚慰着腿部的疼痛和喉咙的嘶哑。
原来纯粹的爱是能抚愈伤痛的。
齐石脸色铁青僵硬的吓人,他有些发白的眉毛往上皱,额头上的沟壑深陷,“可三千多族人的命呢?你就不替他们考虑考虑?那些叔伯姑姨从小看着你长大,都寄你于厚望,那些以前和你穿一条裤子的堂表兄弟,你又置他们于何处!”语气中的愤怒愈加焦急躁动。
齐凌犹豫了几秒钟,可那双眼睛里的坚定就如同海浪拍打的岩石一样不动如山,他奋力去辩解,“他们并非一定会死,而齐瑶……如果不救她就真的死了。”
在衡量人命的时候,齐凌忽然发现人的生命从来都不是平等的。
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数字概念。
他愿意用很多条无辜的命去换他认为重要的一条命,人性从来都是自私的,在某些事情上这种欲望可以放大无数倍。
“她这个人从小就倔,遇见谁都不肯服输,脑子还笨,你说她要是在牢里不肯招供,死活不说易铭的下落怎么办?”齐凌仿佛已经看到雪白脖颈鲜血喷薄而出的场景,他声音颤抖着,语气中的惶恐宛如实质,“我不要那种事发生在她身上。”
齐石直视他的眼眸,脸色冷的吓人,“你是不是非要逼我把你也清除祖籍才甘心?”
齐凌心中猛地一颤,慢慢安静下来,呼出的气也带着股紧张的冷气。
一旦失去权利,连唯一救她的机会也会失去。
“齐凌,回去吧。”一种气若游丝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像冬天的踏雪声,咯吱、咯吱。
声音虽然微弱却像晴天霹雳一样在齐凌耳膜里爆炸。
他骤然回头,眼瞳在那一瞬间微缩,他看到齐瑶的手掌颤抖着勉强撑在门沿上,那张比之前更加苍白的一张脸,没有一丝血色,像是快要死的人的枯撇面容。
早该知道的,那么大的声音,怎么可能听不到呢。
齐凌一阵揪心的疼,挥手想让她回去。
“你听我的,你赶快进屋,你身体会受不住的!接下来的事情我会全权负责,一会儿你……”
“齐凌!”
齐瑶大喊一声他的名字打断了齐凌嘴巴张合的弧度。
吼完这一嗓子以后,她好像再也没有力气了,用一种轻到落入尘埃的声音说:“别说了,回去吧。”她低下头,疲惫不堪的身体显得愈加沉重。
“可是……”
“你能说这些话我已经很感动了。”她的呼吸越来越沉重,眼睛里泛出一层层的红血丝,“我觉得这辈子没有白当你妹妹。”
齐瑶的胸口涌出一股想要咳血的冲劲,倏地一下子涌到喉咙管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只能咬紧牙关强撑,下颚表面紧绷出一两根青筋,像虫子一样在蠕动。
用力一咽,咳凑的感觉被硬生生地的吞了回去。
“哥,我头一次……正大光明的喊你哥,我以前总觉得你不配当我哥,因为
你小时候长得又矮又瘦,像个猴子一样……”齐瑶看着他的眼睛,有气无力的用手掌大概比了一下,“好几次都是我……”
齐凌被她气的想冲过去抱住她、揉她脑袋、大骂她一顿。
“没想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你越来越爷们儿了。”齐瑶气喘吁吁的竖起大拇指。
她上下浮动的胸膛仿佛随时会咳出血来。
“你先给老子滚进屋!”齐瑶怒目圆睁的大吼,他伸手指着屋子,几欲夺眶而出的眼泪终于哗啦啦地流了出来,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的在脸颊上肆虐。
“进屋!”
无边无际的愤怒中甚至夹杂着一丝哀求。
“你回去……”齐瑶停顿了好长时间,停的齐凌想把她打一顿,嘴巴里终于吐露出四个字,“我就回去。”
齐瑶半靠在门沿的身体越来越塌陷,她扶着门框的整条手臂都在隐隐颤抖。
齐凌不去擦脸颊两侧的眼泪,咬牙切齿的从口中吐出一个:“好。”
他越过齐石,一边走一边回头,隐约间看到齐瑶的嘴角好像在微微上扬。
她是在笑吗?
笑个屁啊。
这种情况你还笑,不要命了吗?
你这一副逞强的嘴脸是跟谁学的?
你哭一哭啊,你要是哭一下,我就不管什么狗屁家族了,我现在扭头冲回去就把你劫出京都。
齐瑶,你哭一哭啊!
他再次回头,发现她的脸已经面向房间,一头乌黑的长发搭拢在双肩像一扇紧锁着的黑漆漆的门。
没有说出口,却一定能够听到的弦外之音,走吧。
为什么不让我去救你?
什么都自己扛吗?
有个子高的在前面为什么不用啊?
这世上还会有比你更傻的人吗?
傻子、傻子、傻子、傻子、傻子、傻子。
齐凌在心底一刻不停的咒骂她。
他却更像个傻子似得定定的望着那个方向。
直到她消瘦的身影踉踉跄跄地消失在木门里。
他心脏猛地颤了一下,下意识的咽了口吐沫,喉结上下抖动。
一直没擦的眼泪滚落到他胸前的黑袍虎纹上,顺着绣着腾云虎的纹路一直往下流,打湿了老虎的双眼和左侧幽深的胸腔。
齐凌举起手臂用衣袖擦去泪痕,回身一路走,黑色的虎纹衣摆晃动着、晃动着消失在庭院门口的拐角处。
齐瑶反手蓦地关上门,空旷寂静的氛一下子唤醒了肺里的野兽,
终于不用在哥哥面前强忍了。
齐瑶弯着腰不停的咳凑,咳得掏心掏肺,她蹲下身子,蜷缩成一团,有血从嘴角溢出来。
她攥紧胸前的襟口领子,觉得有一股冷意从尾椎骨向上攀升,一点点缓慢覆盖全身,冷得牙齿都开始上下打寒战。
齐瑶目光涣散的看了眼遥远的大软床,昏昏沉沉的扶着墙想站起来,却发现两条腿仿佛陷在了黏稠的泥潭里一样,深深沉沉的一点也使不上劲。
于是,靠在墙根上歇了一会儿,阖上眼,便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她像一只精疲力尽的小奶猫一样,安静地躺在冰凉的地面上,没有感觉到冷,只是觉得累。
生而为人,真的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