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邀月阁的丝竹琴弦之声又响起了,李芷萱开怀大笑的声音模糊地从远处传来。
夏沙衍日日听得耳膜生茧,每笑一声就觉得让娘受了一次委屈,各种情绪在心脏上肆虐,他摸了摸藏于袖口的匕柄,五指发力紧握,掌心赫然攥出一道红印,他的双手微微战栗,紧接着像是在经受什么痛苦般浑身微微颤抖起来。
夏沙衍咬着牙下定决心般从刻有佛经的垫子上站起来,只觉得一阵头昏脑涨,膝盖处当真有断裂之感,他听见血管在脑袋里缓慢地倒流,双腿间的麻痹感让他几欲跌倒,扶靠桌子才慢慢适应着站稳脚跟。
围墙高约两米,他搬着祠堂里的木椅翻越高墙,那样子滑稽又可怖。可笑的是他一介书生踉踉跄跄地去爬高墙,笨拙的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童,恐怖的是他一直泛着红光的凶狠双眼,瞳孔像猛虎般收拢成缝,从最深处喷涌出的怒光锋利如刀。
正听乐师弹琴的李芷萱听到庭院里跌落下来的一声巨响,像是一块石头沉闷地碎在地上。便使唤丫鬟出门看看,那小姑娘看见自家少爷正费劲地从地上爬起来,赶忙上去帮忙,她看了眼高墙,又回看了眼夏沙衍,目瞪口呆地说:“三少爷,怎么不走正门?偏要翻墙过来?”
夏沙衍不理会她,单刀直入的问:“你主子呢?”
丫鬟指了指房屋,笑道:“在屋里听乐师弹琴呢,天乐府的宋鹤乐师,是最新的曲子呢,少爷也进去听听吧。”
夏沙衍不顾身上的灰尘,径直走向富丽堂皇的房屋,轻车熟路地穿过一道侧门、一道正门,男子唱曲的咿呀声越加清晰悦耳,可天籁之声也抹不平他心中隐忍已久的愤恨。
楼道上响起脚步沉重的咚咚声,打乱了曲调的节奏,夏沙衍未经允许便推门而入,目光瞬间锁定在四方椅上慵懒坐着的女人身上,打眼细看,甚是雍容华贵,一身滚着金边的裙摆,乌发上垂着珍珠的发簪,手腕间露出白嫩肌肤的光滑袖口,李芷萱听到声响懒洋洋地回望过来,见到来人嘴角微微上扬,露出笑容,“你来了,衍儿。”
左右丫鬟看到来人并未起疑心,依旧专心致志地欣赏琴曲。
夏沙衍气势汹汹地走过来,随着距离越近,他脸上的狰狞怒火便更旺一分,李芷萱随即便感到不对劲,她眼角的余光无意间瞥见袖口泛光的寒芒,她脸色剧变,嘴巴里倒吸一口凉气,想要跳下椅,腿脚却不听使唤,刚要呼声救命,就已被夏沙衍桶出这全力刺出的一刀。在她最后的视界里是一双赤红如火的瞳孔,一张俊秀的面容布满恶鬼般可怖的盛怒。
李芷萱全然未料到他的举动,匕刃已然贯穿了她的心脏,她的胸脯起伏不定,喉咙涌动着喷出一嘴猩红的鲜血,目睹这一幕的琴师惊愕地瞪大双眼,双手伏在琴弦上一动不动,反应过来的丫鬟们猛地跳开,发出最大程度的尖叫。
一切皆在转瞬之间。
温热的血顺着匕刃流到手指间,夏沙衍呆立了两三秒,像从噩梦里惊醒过来一样,慌乱地一点一点地放松了手上的力量,却不敢看眼前这个已经没有呼吸的女人的表情,刺耳的尖叫声在夏沙衍听来变成了一种隐约回荡的耳鸣,听得不甚真切,像是在水里听人说话一样。而那些四处乱串、跳窗逃亡的身影渐渐淡化成模糊不堪的背景。
李芷萱无力地垂着手臂,后背的衣服很快又被血浸透。鲜红的血衬着莹白的肌肤,这两种冲突激烈的颜色微妙地融合在一处。
宣判官念读的罪行已然接近尾声。
腾云阁上,一身铁甲的副手问:“那贼人怎么还不出现?”
夏浅北缓慢地摆摆手,像是怕惊扰到熟睡的孩子般小心翼翼,过了两三秒,他眼中的精光乍现,指着一个不起眼的民房屋顶喊道:“凶犯冒头了,通知各处抓捕行动开始!”
副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道黑影攀上外墙,跃上屋顶,一路狂奔向刑场!副手面露喜色,扭头迅速地下楼发布命令,一分钟不到,藏在暗处的黑甲和民众打扮的卫兵像汇聚而来的河流般奔涌向指示点。
六十四处弓弩手率先展开行动,连绵不绝的箭矢射向黑影,有的群众惊呼出声,有的群众则更加兴奋地看着一边倒的围杀,黑影左躲右闪,无奈身法迟钝了一拍,不甚摔下屋顶,黑甲兵随即赶到,黑影无声无息地淹没在兵堆之中。
齐瑶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挣扎的黑影掉落,她不可置信地摇头,眼眸痴傻般静止不动。
夏浅北急切地探出头从楼上喊道:“抓到凶犯没有?”
远处的副手得到消息,得意的大笑道:“抓到了,而且是活捉,正往您这边押送呢。”夏浅北听闻此话迫不及待地跑到楼下。
一处茶肆的高级包厢,一众奇装异服的人颇有闲情逸致地喝着茶,却又神色凝重地望着窗外。
“泛泛之辈,不过尔尔。”隔窗眺望的兀鄔嘲讽似得摇摇头,他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起身说道:“走了走了,真是扫兴。”
沙摩突依旧望着窗外,对此话充耳不闻。
“那人已经落网了,还有什么可看的?”兀鄔轻声笑道:“难道将军对砍头也有兴趣?”
沙摩突皱着眉托着下巴颏,望着布满黑甲的地方,“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赶到现场的夏浅北,五指成爪一把拽起黑衣人的头发,一张平凡无奇的面容赫然展露在众人眼前,他们不认识易铭,夏浅北可见得真切,看到黑衣人真容的瞬间,他的脸色随即阴沉下来,周遭的空气像结冰般布满寒意,“你是谁?光天化日下为何这幅扮相?又为何无故奔赴法场?”
听闻此话的众官兵顿时如坠冰窟。
夏浅北上前拽起他的衣领,怒不可歇地挥起拳头吼道:“快说!”
那人被打的嘴歪眼斜,口齿含糊不清地说:“大人别打我!我说我说我都说,小的名叫王铁柱家住东村贫民窟二十二号,前天有个蒙面人扔给我一身行头,里面还裹着一百两银子,还说只要我在今天午时二刻爬上屋顶观看一场砍头的大戏就能把我这几年欠的赌债还清了,我本来是不信的,昨夜里他把赌坊的账本和老板的随身玉佩都带过来了,我没多想就答应了,哪知那小子在坑我!大人饶命啊!我不是什么凶犯!我也没胆子劫法场!”
所有人瞠目结舌,足足愣了两三秒,夏浅北深吸一口气,迅速恢复冷静,“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通知所有人加强防备,严加查看长乐街必经的交通要道,凶犯必定躲在暗处!”
“唰!”一道破空声回荡在众人耳畔。
一根缠着字条的箭矢射在一旁的木柱上,那是高楼上的侦察弓弩手所发来的信号。
副手展开字条,一溜小字写道,东南方向一百米处发现急速驶来马车!
“是谁在驾驶这辆马车?为何现在才发来消息?六十四处侦察兵是干什么吃的!”夏浅北惊疑不定。
宣判官得到最后的命令,开始念读行刑的秒数,“十、九、八、七……”
远处响起的马蹄声如细雨般连绵,声音在刹那间变大,像一个极速挥出的铁拳般一瞬间到达眼前。
轰隆隆如天边的巨雷贯彻耳腔。百米之距在四匹烈马的全力奔驰下不过瞬息,后方的骚动吸引了大部分目光,人群四散开来。
在最后的三秒,典狱司抽出斩立决的令牌。
易铭从马车上跳下来滚入一旁的房屋,三步并作两步迅速攀上高耸的建筑物,在尺椽片瓦间穿梭,随手甩出一记飞镖扎向烈马的屁股,无人控制的硕大马车一路直奔法场!
百斤重的马车像磨石般碾得道路尘土飞扬,一时间,人群如惊弓的群鸟般四散开逃,脚步声哗啦一片,宛如一条条分流的洪水。
法场的官兵将士看着横冲直撞的庞然大物只得暂避锋芒,纷纷或跑或扑的逃离法场,可总有来不及逃跑的人,典狱司端坐的位置正是道路的最前端,平日威严肃穆的典狱司也不免胆寒,他壮胆般大喊一声,双手握紧佩刀,其培养的亲信从远处冲来,咬着牙准备誓死一搏,夏浅北命令其临近的黑甲部下冲上营救,逃到半路的几十人只得压下恐惧,折返着涌上,他与典狱司并无私交,但他明白一旦让马车长驱直入、冲散围堵之势,易铭救人的机会就会千倍百倍的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