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铭看到他的铁石浇筑般的坚毅面容便大约知道他的身材,这种知面识身的推算是杀手最基础的本领,野人皇子身高莫约一米九,体型硕大如牛,绝对的壮汉。
常和草原野兽打交道的兀鄔敏感的注意到了一种危险的目光,他收回闲情逸致的眼神,冷厉的望向易铭的方向,目光又慢慢转变为疑惑,视野的尽头分明是一脸人畜无害的年轻面容。
巨大的黑色幕布从天而降,在寒气逼人的深夜里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家狗的轻吠,亮着火光的肃穆祠堂,一个人孤零零地跪在软垫上,几十个牌位,多数是被人残害、被仇家报复而死,很年轻的人,如花般的年纪,少数是早夭的婴孩,禅香木桌的左边最后一个刚好排到中间异常显眼的位置就是二哥夏恍辉的牌位。
最上面有一个姓赵的小妾,算起辈分称得上是夏沙衍的太奶奶了,她是因夏家而死的女人,那时夏当家的还未官至丞相,只是个户部侍郎,仇家暗地里派出刺客行凶,赵小妾赴死救了太爷爷一命,有传闻说是太爷爷推了赵小妾一把才借机逃走了。再下面有一个上吊死的小妾,听说是被正房陷害。还有一个在大山里失踪的表叔。牌位众多,每个人都有故事,可是没有娘的牌位。
夏沙衍浑身散发着安息草的熏香味,安息草并不是一种植草,而是紫香炉里的烟灰,凡是踏入祠堂之人必须重新换衣、沐浴特制混含烟灰的热水。
他双手合十,表情端庄,嘴里念念有词,语调含糊不清倒有几分和尚念经的意思,他是真心想来祭拜二哥的,相府不比平常百姓家,二哥在同辈中与他年龄相仿,曾经陪着他度过了一段快乐幸福的时光,娘死之后夏沙衍疯过一段时间,清醒后又总是傻乎乎的,大多人都对他爱搭不理,下人也都是势利眼,动辄被人笑话,夏沙衍看别人笑他倒也好脾气,反而夏恍辉看不过去了,毕竟是自家弟弟断断不能丢了脸面,便上前教训那些人,因为知道有个混世小魔王罩着他,一来二去便没人敢看不起夏沙衍了,也许夏恍辉只是单纯的不想丢脸,但对夏沙衍来说,他已经是非常好的哥哥了。
“二哥谢谢你。”
疯掉的那段岁月他有记忆,却已经忘了那种感觉。他看着众多的牌位却始终没有找到心底最柔软的痛楚。
他看着空掉的一块位置,停了半晌说:“娘,七年了,很孤单吧,七年间也没人陪着你,”夏沙衍抽了一口气,鼻子微酸,“儿子有听你话哦,每天好好读书,好好吃饭。爹是断然不肯告诉我你的墓在哪,但没关系,等我给你报了仇,怕也是活不了多长时间了,到时候娘可要好好的等着我,我过去后,你不要嫌我烦,要给我做好多好多好吃的,我好久没吃娘做的饭了。”夏沙衍攥紧拳头,牙齿用力地咬合在一起,鼓起的腮帮子从皮肤上形成突兀地轮廓,“有我在谁也不敢欺负你,谁杀你我就杀谁!”
院墙那边好像在玩什么有趣的游戏,时不时传来重重欢声笑语。那是阿娘李芷萱的笑声。
他的胸口起伏不定,暗暗抽出袖口中暗藏的匕首,摩擦光亮。
临近皇宫的驿馆,一处装修华丽的房间,兀鄔一行人落脚于此,一个身宽体胖的太监对着他们说了一大堆话,西夏来的随行翻译官听得云里雾里,半天译解不出一句。
端坐在正中的老人挑眉问:“这胖子在说什么?”
西夏翻译讪笑着搓手,“他说的太文绉绉了,什么奉天、尊彼,又是什么丰登宴席。”
兀鄔用西夏的礼节把一只手放在胸前,操着一口流利的中原文对太监说:“西夏使者必定准时到场,代西夏王向中原皇帝问候。”送别太监后,他回过头笑道:“叔父,这段话总而言之就是请我们吃饭。”
老人痛饮一杯酒,调笑道:“这中原人真是奇怪,做事总是一个圈子绕一个圈子,吃饭俩字也能说这么半天。”
一位莫约二十来岁的男人从盘子里拿起几个桂花糕,一口一个,他含糊不清地吧唧嘴,“还是中原人会享受啊,糕点做得不错,你们也来尝尝。”
“沙摩突,你还有没有大将的风范了,几块小小的糕点就把给你征服了。”兀鄔说着却也毫不客气地拿起一块糕点。
“这十来天的奔波可真是累人,终于可以睡一睡京都的丝绸软床了。”沙摩突伸个懒腰,一副惬意享受的模样,暖色调的灯光下露出他英气逼人的面容,他喜欢笑,笑起来容光粲然,嘴角有两颗小虎牙,眼瞳黑如点漆,澄澈地映出天花板上木雕的图案。可是又有谁知道这就是让人闻风丧胆的西夏第一大将军,铁骑沙摩突。在边疆部落的传说中他脾气暴躁,性情比恶狼还要嗜血,双腿比骏马还要迅捷,力气比猛虎还要大一分。若是见到真人怕是要惊掉牙齿,传说多半是假的,可领军打仗的本领却是比真金还真。
几人闲聊到夜深。老人摆了摆手,虎背熊腰的守卫退出去时把门严丝合缝的关上,兀鄔用晦涩的西夏话说:“京都城墙上的守兵二位可看得仔细?”
老人点头,“自是看得明明白白,一身黑甲泛着金光,不失威武,但和西夏的铁骑相比定是不堪一击。”
“您小看了他们了。”沙摩突像是犯困般瘫坐在椅子上,打着呵欠说道:“我倒觉得这京都的守军纪律严明、武器先进,堪称是中原最强军队,我军铁骑不一定能胜。”
“将军不要妄自菲薄。”兀鄔轻声说:”若是将军无胜的把握,难道这幅姿态是故作轻松?“
“还是小皇子了解我,”沙摩突挑眉笑道:“我两个月前已差人打听长城三关前线的内务,他们的军饷一日少过一日,其中原朝廷的腐败可见一斑,这黑甲军不过是金絮其外,败絮其内,他们把最锋利的剑收在鞘里,却派出一些哀声哉道的丧兵守在家门口。”
兀鄔大笑道:“他们吃得太饱把脑子都吃坏了。”
叔父同样大笑着放下酒壶。
沙摩突又顿了下说:“京都还有一怪事,我听闻,昨夜出现一个高手把朝廷命官一夜间杀死二十三人。”
“噢?”兀鄔惊奇地瞪大眼睛,“倒是一奇人,若是有缘真想见见。”
“倒也并非不可,过不了几日你就可以看到他了,”沙摩突双眼深邃无光,说话时嘴巴微动无太多表情。
兀鄔联系近些天发生的大事说道:“将军是说三日后的事?你断定他会去劫法场?”
沙摩突点点头,“到时我们去看一场好戏。”
兀鄔眼中精光乍现,宛如一只等待多时的狮子,“到时需要我们出手吗?”
叔父同时紧张地站起身。
沙摩突把手放在兀鄔肩上拍了拍,故作老成的压着嗓子,“年轻人就是冲动,我们只是去看戏。”他装出来的深沉偏偏透着一股冷意,兀鄔不禁打了个寒颤,那感觉就好像身后有密密麻麻的蛇虫在爬动。
一阵寒风透过窗户的缝隙吹过,房屋里众多的烛火被风吹得来回跳动,像是森林深处最原始的光芒。
朝中大臣的各个府邸按照丞相所说的技法行事果真几日时间安然无恙。
三日的时光转瞬即逝,眨眼间便到了行刑之日,黑甲兵与卫兵联手埋伏于承元门,卫兵乔装打扮成老百姓守在各个出口处围堵凶犯,黑甲则藏于法场周边的楼房暗格和马车上,又有眼尖的弓弩手藏于暗处侦查。
午时一刻,坐在腾云阁的夏浅北凭窗凝望,长乐街两旁的道路上堆积着厚厚的积雪,简陋的马车上藏满了黑甲,巨大的四方法场赫然立于街道中央,这次行刑宣传了整整三天,搞得京都街头巷尾人尽皆知,就算是对血腥之事毫无兴趣的人听说犯人极美的容貌后也被吊足了胃口,乌泱泱的人群布满法场四周,就连最出名的琴师演奏也没有这么热闹过。夏浅北侧脸观望各个房顶的视角,隐蔽之地一览无余,除了他监视的一面,还有六十四个精通调查的侦察弓弩兵守在附近各个视野开阔的高楼,几乎囊括了长乐街所有的交通要道和视野死角。
时间越来越接近了,有专程来凑热闹的群众笑着喊叫道:“快砍快砍,砍完回家不当误吃饭。”
“今个人怎么这么多。”
“哎哎,你踩我脚了,起开起开。”
午时的太阳依旧黯淡无光,天空中棉絮般的云朵漂浮在灰蒙蒙的云层之上,成群的鸟儿低空盘旋,行刑台下卫兵排成一列,黑压压的人群站在远处眺望围观,像交接触角的蜂群一样,嗡嗡作响。
坐在太师椅上的发令官,时不时抬头看看时辰。日渐正中,地面上的阴影收缩到人的脚下,宣判官看着太师椅上胡子拉碴的典狱司,得到允许后他走到法场台前,“把人带上来。”
两个强壮的士卒拘带一个穿着白色囚衣的女孩从幕后走到台前,不负传闻所说,那女孩极美,虽然穿着廉价的布料却依旧挡不住曼妙的身段,齐瑶脖颈间插入的犯由牌让她只能被迫地抬起头,目光所触之处,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睛。
底下的群众有叫唤起来,有人吹轻浮地口哨,有人爬树上只为看得更清晰。
宣判官开始宣读罪行,“罪犯齐瑶,南城人,参与杀害夏家二公子夏恍辉一案,查实其与凶犯易铭已有夫妻之名……”
她抬起头看着底下喧闹的人群寻找一道漆黑的身影。
她知道他一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