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种烂开的腐肉。
夏浅北从来不是仁慈的人,但他突然停下动作,喘了口闷气问:“你还在坚持什么?”
夏沙衍涣散的目光里仿佛出现了一种幻觉,他如同傻子般喃喃自语:“不能倒下……不能倒下……”
他身后留有一片空白,仿佛那里躺着一个人。
夏浅北望了眼荒芜的空白,忽然心脏猛地一抽,他回过头凝视着夏沙衍,而在他漆黑一团的瞳孔里有大片时光在流逝,而流逝的时光里,埋葬着一具未寒的尸骨。
夏浅北轻声吐出一句:“娣儿。”温柔的语气像是从沙漠里洒落的一滩温水,少见到可怜的地步。
“住口!你不配叫她的名字!”夏沙衍使出全身力气抬起头,脖颈间的青筋毕现。
夏浅北看着倔强而又陌生的儿子,有些愧疚,但那种感情又迅速消失在深不可测的城府里。
“来啊,来杀了我。”夏沙衍眼中的光亮熄灭了,“我死了你就不会痛苦了,我死了,她才能在你心中真正消失。”
向来从容不迫的夏浅北竟然开始咬牙切齿的说话,“你以为我不敢吗?继承我夏家香火的子孙多的是。”
“天下的事情你还有哪件不敢做?”夏沙衍仿佛回到那天,他小小的身体趴在床底瑟瑟发抖,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气愤。
“所以不要留情,不要动恻隐之心,”他的喉结上下抖动,语气中充满绝望,仿佛那把发亮的剑刃已经扎在了心脏上,“从知道真相的那天起,我早已不想好好活着了。”
夏浅北用嘴巴喘了几口粗气,手掌大力地攥紧剑柄,目光凝视着夏沙衍,全力挥下,利刃刺破长空的嗡嗡声贴着耳朵刮过。
地面瞬间落入几颗豆大的汗珠,夏沙衍感到浑身上下布满了湿漉漉的冷汗,后背阵阵发麻,腿部微微发颤,缓了两三秒,他才开始睁开眼睛,试着动了下手指,又愣了两三秒,把双手放在眼前,掌心细密的纹路无比清晰,而视界中夏浅北的长袍青衫在眼前凝固。
疲惫的声音从头顶传下来,“她临死之前说让我不要杀你。我答应了她。”
夏沙衍呆若木鸡地看着陌生的父亲,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他再熟悉不过,对夏浅北这种恬不知耻、不知规则为何物的政客来说,无异于在说,他还爱着母亲。夏沙衍双腿无力支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佩剑也随之倒下,他几乎是明知故问,“你为什么要杀死娘?”
夏浅北别过脸,一声不吭。
“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死她!”夏沙衍问到一半才发现自己泪如雨下,他抬头直直地瞧着夏浅北,“这些年你有没有后悔过?”
“从不后悔……”夏浅北冷厉的目光如豺狼虎豹,却又在提到女人名字的刹那恢复柔软,“娣儿会理解我的。那时屋外皆是陛下的伏兵,情势所迫,她已是必死无疑,死在我手上也好过死在其他人手中。”庭院里三三两两的落花如阵雪般从窗外飘过,他看了眼失魂落魄的夏沙衍说:“你今天突然挑这个话头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是想让我饶了齐瑶。”
“这问题我早晚要问你,今天是个合适的时机,”夏沙衍说:“而在齐瑶一事上是易铭杀了二哥,不是她,你要抓就去抓易铭,别牵连她。”
夏浅北简洁地点了点头:“好。”渔网还未布置周全,大鱼不见踪影,焉能杀掉鱼饵?
夏沙衍有些吃惊他会这么快同意。快的让人觉得有些虚假。
“我答应你暂且不会伤害她,”夏浅北转身面向大门,“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从现在开始你去东房祠堂祭拜你二哥恍辉,未跪叩到膝损之日不得起身。”
夏家有两处祠堂,东房祠堂祭奠的皆是意外身亡的夏家人,位于相府正中偏右的位置,翻过一道围墙就是丞相正妻李芷萱长居的邀月阁,而南房祠堂是祭拜先祖老人之地,相对来说偏僻了些。
夏沙衍听闻此话,即刻起身去往东房祠堂。
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夏浅北朝着隐蔽的房间角落处招手,随即一道近乎虚化的人影从中浮现而出,那人如鬼魅般衣不落地的飘到夏浅北身旁,他贴着黑影的耳畔窃窃私语,“对天牢的狱官说,让他们后日午时在承元门处死齐瑶。通知京兆伊的黑甲军团埋伏在承元门周边,把消息散布到京都的每一寸角落,寺庙、贫民窟、青楼,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必须知道这条消息。”夏浅北阴森可怖的面容如同鬼魅,“我要让他自己登门送死。”
黑影点头消失。
京都一处偏僻简陋的小医馆,满头白发的老医师疑惑地看着眼前的蒙面病人,以往这里都是穷人看病的集结地,病症大多数是感冒、咳凑或者治脚气的小病,而这位病人左臂上伤口迸裂,看血疤程度更是严重,像是多次负伤。
老医师观摩着伤口,皱眉问:“只是简单包扎一下吗?”
易铭点头。
老医师拿出长长的布袋,在桌上摊开医疗器具。
易铭摆摆手,准备亲自动手,他不敢放松警惕,经过很多事情后他甚至觉得这世上除了齐瑶,便再无一人可信,尽管老医师看起来慈眉善目,墙上还挂着众多嘉奖他的提字匾,那匾额做工粗糙,定是附近穷人凑钱买于他,想必平日便是积德行善之人。
易铭拿着草药轻嗅,随后均匀涂抹在伤口,又探手拿起吸血器清除淤血,再用纱布包裹。久病成良医,他对器具的使用已然炉火纯青,三下五去二的手法比一般的医师都要熟练。
老医师对他的身份更加好奇,脑筋一转,便不由自主地想到近日接连杀死朝廷官员的凶恶杀手。
“左臂的伤口撕裂已经暂时止住,要完全康复还需一月有余,切记不宜大动干戈。”老医师嘱咐末了念叨着说:“药费无需结算了,快走吧,快走吧。”
“多谢医师,“易铭想起齐瑶教他的礼仪,便朝着老人拱手作揖,“若我能平安回来,必来此地谢您。”
“不必了,老头我还想多活几年呢。”老医师背过身,指着门外作出送客的手势。
傍晚,易铭从贫民窟出来,零星的白色雪花粘黏在他的面颊上,烦杂的心也慢慢恢复平静,他伸出手臂,雪花落在手心,迅速融化开来,湿漉漉的像被小猫舔舐的微痒。
远处酒楼茶肆的盏盏灯火依稀错落地亮起来,八街九陌间人群络绎不绝。黄昏时落日的余晖把京都之城渲染出大片的火红,星罗棋布的砖瓦像是因为高温而渐渐融化的黄金。
易铭隐匿在纷杂的人群,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道惊呼,“野人们从立雪门过来喽!”
浩荡威武的西夏使团经过城东的立雪门,路线直指皇宫大门。
西夏地域属于塞北荒野,多年来一直偏安一隅,无甚异动,是近年来崛起的国度,也是民风极其彪悍的游牧民族,推崇武强,每个人成年后都有属于自己佩刀,称得上是全民皆兵,更有传闻说西夏一族八岁的小孩便可上马驰骋,各个箭术一流,成年便可宰狼杀虎。但因为气候多变、地势恶劣的原因,人口一直较少,医疗条件差,在西夏医师是属于国宝级的人物,受人尊敬和爱戴。
中原是堂堂礼仪之邦,皇帝下令要对粗鄙的蛮夷国度展现出天朝的浩荡气势,听闻带头的是一位西夏国的皇子,礼部派人用最高规格的仪仗礼来接待。
老百姓对西夏蛮荒的野人极感兴趣,探着脑袋伸长脖子只为一睹传说中的容颜,毕竟塞北蛮荒的凶名在外,路过的易铭也不免好奇野人长得是如何一副茹毛饮血模样。
使团队伍中领头的白胡子野人骑着雄壮的黑马,身后是几十匹骏马拉着十几辆装满奇珍异宝的车子,最后面是四匹铁血宝马拉着的巨大华贵的兽皮车厢,想必是皇子的车骑。
皇子兀鄔拉开车厢的帘子,露出一张刚毅的黝黑面容,他的鼻梁高挺,漆黑的眼珠子倒是和中原人一般无二,他不长不短的辫子又黑又粗,像是几十条长在头上的黑蛇,衣领上订裹着兽皮,脖颈间隐约可见一条挂满兽骨的项链,像极了民间传说中的拦路妖怪,杀一个人就取一个人头骨,串成一串,挂满脖子,这更像是缩小版的骨链。
兀鄔环顾陌生的国度,到处都是亮晶晶的灯火,到处都是接踵摩肩的人群,有酒楼飘来的饭菜香气,青楼的露天台上有歌舞俱佳的艺姬,他又抬头眺望着远处连绵不绝的京都运河,不由得感叹道:“父皇果真没有骗我,这京都城真是好看,就像是一卷来自格尔顿的画作,简直就是天上的都城,繁花似锦,温润如玉,若是西京西平城有此一半璀璨该多好啊。”兀鄔抬头看了看若隐若现的淡白色月亮,更是添了一份留恋。
车厢中一位眼神凶狠的老人出声提醒他的言辞。
有人看到皇子的长相,不由得失望,这和印象中可怖的模样相去甚远,也有人啧啧称赞其一副硬汉模样,只是不知身材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