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在夏沙衍眼中都变成了一帧一帧的慢动作。
管家喘着的粗气化成一团白雾,家丁们额头上的汗珠分化瓦解,夏浅北皱眉所形成的川字。
还有手臂上越来越清晰的痛感。
夏沙衍扔掉瓶尖,在缝隙里死命拉着管家的胳膊,管家一边用双手猛掰夏沙衍的手指,一边咬牙切齿的说:“少爷,你拉着老奴也没用啊。”
管家指挥着后面的家丁补上位置,继续押着齐瑶走。
夏沙衍感到手指肌肉越来越酸痛。
再次抬眼看去,齐瑶的半只脚已经踏入门外。
夏沙衍看到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她的嘴唇微动,人声混杂,他听不清,却隐约看到了唇形。
她说,别管我。
夏浅北看着大局已定,转身向门口走去。
红衣裙快要脱离视线的瞬间,夏沙衍不再犹豫,对着那道背影大喊一声:“爹,你还记得我娘临死时说的话吗?”
夏浅北的身形顿了顿,像被雷击中的树干一般矮了一截,他威严高挺的胸膛此刻比塌方的土胚房还要凹陷。
这句话无休无止地响彻在他的耳腔里,脑袋里的血液往上翻涌,发出嗡嗡地震鸣声。
“她说让我不要恨你,她说你原本不是这种人。”夏沙衍深陷的眼眶里凝出一大片泪水,“现在我想问问你,你到底是哪种人呢?”
家丁们听的云里雾里,一脸迷惘。
夏浅北停止面容上的一切表情,然后一本正经的回头望着他,可左胸里的心脏依旧失控般颤抖。
掩藏多年的记忆强横地苏醒,潮水越过名为时光的礁石,覆盖而上。
她的笑容真美,像春季盛开的花朵般娇艳,明目皓齿,脸颊两侧上有些不太显眼的雀斑,嘴角一咧,眼睛就跟着变成一条缝。
“浅北,如果有一天你当上大官了,我一定天天在家享福,我要聘几个丫鬟轮番的伺候我,不然我真是太亏了。”关娣洗涮着碗筷调笑道。
夏浅北把厚厚的书本合上,仰头揉了揉眼睛,说:“当然好啊……”他起身走到她的身后,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略微鼓起的肚子。
关娣像是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洗碗的手忽然顿了一下,她回头看着夏浅北:“对了,出生之后孩子叫什么名字?想好了吗?”
“无论生下来是男是女,就叫沙衍吧,这名字好。”
关娣忍俊不禁,眼睛眯成一条缝:“吓傻眼?别人听了还不笑话他。”
夏浅北白了她一眼:“沙,乃是水中散石也,衍是会意字。由氵包裹在行中,表示水在江中流动,沙衍合在一起就是凝聚起来的沙子在世间流动,我希望这孩子以后坚强一点,不管遇到什么挫折都能向前走。”
“行行行,就你懂的多。”关娣大笑着把湿漉漉的小手覆在夏浅北的大手上。
记忆中充满余温的手掌,在冬日的阳光下逐渐消失殆尽。
“你想起来了。”夏浅北不可置信的看着在家丁中搡拥的儿子,过了几秒钟,面容慢慢恢复平静,像是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夏沙衍死死地与之对视,眼眶边上还有残留的泪痕。
偌大的房间一瞬间安静了,甚至能听见风吹发梢的响动。
“都出去吧。”夏浅北命令道,末了,又加了句,“先把她押到客厅听候发落。”
管家和家丁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但也只能听命,人群陆陆续续的走出房间。
临走时,管家顺手把门带上了。
屋内的光瞬间暗了下来,风声也消失在门口。
两个人安静诡异的站立着,一动不动,墙上是他们雕塑般的身形的投影。
时间踏着轻绵的步子穿过空荡荡的大厅和白色的纸窗。
夏浅北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种场景。
半晌,夏浅北打破了漫长的沉默,他好像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说:“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事的?”
“我二哥死的那天晚上。”夏沙衍看着他,刚刚还在眼圈里打转的眼泪转瞬间就干涸了。
面对他,他想表现得强硬一点。
“唉……”夏浅北闭着眼睛长呼出一口气,在寒气逼人的空气中白雾转瞬即逝。
夏沙衍看着他隐藏在雾气后的面容,看不出太多的情绪,却看到他苍老的面容更加衰弱了几分,像一枝因为寒冷而加速枯瘪的树脂,仿佛在一瞬间经历了几百种负面情绪。夏浅北忽然抬眼看他,基于一种肮脏的敏感,说:“那几天你一直在我房间外转悠,是想找机会杀了我吗?”
夏沙衍想恶心的发笑,哪怕到最后,他想的依旧是这种问题。
“是啊。”夏沙衍毫不掩瞒,目光如炬的直视他:“奈何你身边的护卫太多,又像守着命根子一样守着你,轮番换班,日夜坚守,我毫无机会。”
夏浅北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他会说的这么直白。
他像是悲悯般叹了口气:“说法那么多,你偏偏要往死里说。”
夏沙衍冷笑:“你心里清楚,我又何必虚假。”
“现在我身边没有护卫,你不是想替你娘报仇吗?”夏浅北扫了眼他身后衣架上挂着的佩剑,说:“来,把剑抽出来。”
夏沙衍皱起眉头,惊疑不定的看了看他,过了两秒,不再犹豫,转身走到衣架前,握住剑柄“唰”的一声,寒光四射,锋利的剑刃映照着他的眉眼,剑里略显稚嫩的脸庞泛着一层晶莹白光。
他挥舞一圈,剑身回转,剑尖笔直的指着夏浅北。
夏浅北眯眼盯着锋芒,说:“我记得这把剑好像还是去年我给你买的,长二尺七寸,宽一寸二分,当初你说排不上用场,硬是不要,我说不留着防身当个装饰挂着也好,虽说不是什么名剑却也是花了大价钱的……”
夏沙衍歪头看他:“你后悔了?”
“不后悔。”夏浅北同样抽出腰间的佩剑,剑身反光。
两人的目光冲撞交织。
“没有回头的路了……”夏浅北忽然目露凶光,他布满皱纹的面容渐渐决绝起来,说:“你只有这一次机会,若杀不死我,我就杀了你。”
那种语气像是要把两边的生路都断裂开。
是啊,如他这般的枭雄怎会为儿女情长羁绊。
夏沙衍双手握紧剑柄,半腿微微弯曲,那是合剑道的起手式。他大喊一声,像闪电般俯冲过去。
“叮叮当当……”
两柄剑交织在一起的声音仿佛打铁一样。
夏沙衍手臂上的肌肉紧绷,像蛮力的野牛般挥击,每一次气势都如万钧之雷,但他实为一介书生,半真半假的勇猛皆不过是愤怒所致。
夏浅北举起剑身交叉格挡,同时后退。
一阵猛攻竟让双方的打斗隐隐持平。
三招两式之后,夏浅北一脸平静,甚至流露出失望的情绪,仿佛在说,一点长进都没有。
他渐渐习惯夏沙衍的进攻方式,风轻云淡的姿态如同看客。
说白了,夏沙衍就是一个不会使剑的人,他拼命挥击手中的武器,武器是什么并不重要,哪怕是一个锤子,他的进攻方式依旧是如此。
野蛮,粗暴,毫无技巧可言,偏偏他也没锻炼出多少肌肉,唯一的优势就是年轻有耐力,偏偏他又亟不可待。
夏沙衍喘息的幅度越来越频繁,他感到胸口像要撕裂般痛苦。
夏浅北发起反攻,不急不缓地挥剑,剑锋的弧线优雅漂亮,如同绚丽的舞步,夏沙衍侧身闪躲却还是慢了半分,剑尖挑飞了头上的乌金束冠,长发随即披散开来,他气喘吁吁的低下头,拄着剑,剑尖在地面刺出一点清晰的白痕,头发覆盖住夏沙衍的面容,一半沉隐在阴暗中,一半展露在阳光里,远远观看,如同只有半张脸的妖怪一样。
“你输了。”夏浅北从打斗开始一直多少丝毫情绪波动,像是早知结果如此一样。
“还没!”他颤颤巍巍的直起身子,身影像末日的英雄般孤独。
随着一声呐喊,他冲了过去。
夏沙衍带着绝望的信念,凭着一股视死如归的劲头,他知道,事到如今,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有的只是这副躯壳,这条命,和一文不值的满腔仇恨。他能报仇的资本,只剩下这些,容不得挑挑拣拣。
他如同一只年幼的野兽,不知畏惧是何物,不要命的往上冲。
夏浅北平静的挥剑,一股凌厉的剑风就像切割在脸上的万千刀刃。
“当!”
双刃交叉互博。
夏沙衍额头上的汗愈加多,他的手臂不断颤栗,由于充血而轻微炸裂,皮肤下的血管如同蠕虫般浮动。
夏浅北的剑一点一点下落,他整张面孔就像黄昏中下坠的夕阳,缓慢却坚定不移。
夏沙衍看着他平静的脸庞,觉得面前不是一个年过百半的老人而是一整座大山。
过了几秒,他慢慢半跪下来,这种极端式的压榨力量,几乎要把他的手臂废掉,夏沙衍低声怒吼,轰隆隆的闷声就像在胸腔里爆炸的火药。
关于那天的影像如同潮水般向他涌来,就像是燃烧的火焰在记忆的森林里炙焚。
野火燎原,寸草不生,清晰的发痛。他讨厌自己像懦夫一样的脸,他无比悔恨自己在床底瑟瑟发抖的样子。
如果能重来一次,他一定第一时间冲过去,哪怕死。
夏沙衍不知哪来的力气,他的整个身体像是定在墙上的钉子般坚韧,任凭夏浅北如何拼命地压剑,也难以寸进半步。
时间一长,夏浅北感觉有汗珠在脸颊生出。他用鞋尖踢他的小腿,用鞋跟蹬他的膝盖。
冬天的厚靴底比石头还要坚硬,寂静的堂屋里发出一种石块撞击骨头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咚!”
十几秒,几十秒,接连不断,一声又一声。
鞋跟不断的从最高处抬起又极速落下,急促如鼓点般密集的撞击。
虽然目光看不见,却知道里面的血肉已经七青八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