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昭啊,你不用拘束。来这里了,就跟住在自己家中一样。”
“是。多谢大人。”戴连昭行礼,动作利落,腰弯得很低又迅速抬起。倪长吉满意地点点头,示意管事领着戴连昭去看看住处。管事看戴连昭的眼神很恭顺,戴连昭知道对方的意思。面对身份和家世不完全清楚的自己,对方的试探要多于其他。
倪长吉在朝中官拜二品,是圣上赞过的肱股之臣,家宅自然是气派得很。可一路往内院走,这建筑就大不同了,更像是戴连昭幼年时在苏州看过的园林,几乎是一步一景。层叠的假山摆得奇巧,戴连昭只是默默看着,并不多言。
“周管家。”
管家停下步子,顺着声音望过去,一个身着淡樱色衣裙的女孩儿婷婷袅袅地从假山后移步到了二人身边。见了戴连昭,女孩儿也并不怕生,只深深施了一礼,这才抬脸望向了管家,“周管家,请问这位是?”
“这位是延陵的戴连昭戴公子。”管家又转向戴连昭,“这位是三小姐。”
戴连昭本已经还礼,这会儿又认真行礼道:“三小姐好。”
“不必多礼。”女孩儿又问管家道:“周管家,你们这是要去南苑吗?不如我来引路,你去忙吧。”说着,她也不由周管家分说,便站到了一旁等待。周管家赶紧推脱了一阵,这才不太放心地离去了。
“我叫倪素月。”女孩儿对戴连昭一笑,一张白皙秀丽的圆脸,眼睛很大很圆,如同猫儿一般。戴连昭见过许多双眼睛,这一双却比其他的都要美丽,星子般的瞳仁,黑亮、真诚,只一眼就让他再也没有忘记过。
“戴连昭。”倪素月重复着他的名字,忽然扑哧一笑,“有点儿秀气。连昭,连昭。有一句旧诗是不是?细雨斜阳连朝暮,应许……不记得了。”
戴连昭从未听过这句诗,只是赔笑。倪素月凝神思索了一阵,最终只是对着戴连昭莞尔一笑,“你若是喜欢诗文就好了。我听父亲说你的一首小楷写得很好。”
戴连昭先是一愣,而后腼腆地点了点头。
“南苑偏僻,但是有意思的地方很多。”倪素月领着戴连昭到了一处僻静的小院子。戴连昭最先注意到的就是院子里那一排芭蕉。倪素月也指着那一排芭蕉笑道:“你看看,当时住在这儿的人心思也是巧妙。”
正说着,已经有穿着青衣的下人对着倪素月问好,又告诉戴连昭行李已经安置好了。倪素月叮嘱了下人几句,又跟戴连昭约好了明日一道谈谈书画,这才离开。
倪长吉膝下有三个女儿,戴连昭早就听说过三位小姐的芳名。只是想来也很有趣,大小姐和二小姐分别叫漱玉和沁芳,美都是美的,却也只是寻常。唯独三小姐叫做素月。一听到这个名字,戴连昭的眼前仿佛浮现起了一片黯蓝的天幕,皎洁的月亮终于露出了脸庞。
寄人篱下,得到些许的尊重却超过了想象,却也不过如此。
戴连昭所居住的院子原来就是一处几乎废弃的书斋改造的,除了灰尘和书籍之外,这里清净得什么都没有。奇怪的是,戴连昭一直觉得这一处书斋不属于倪长吉。倪长吉并不是迂腐的大儒,但也绝非是对玄学之流感兴趣的人。这里留下来的书籍,不少都还没有被裁开,内容则以怪谈为主。
一场凄冷的雨,豆大的灯火,再配上这些奇闻异事,戴连昭不禁笑了笑,不知道这里的主人是不是就对这种情境感兴趣。只是,不知对方是倪长吉什么亲友,就这么布置了也不会被责难。
这一处,戴连昭一住就是一旬。每日有人送来简单的饭菜,洒扫和洗濯也不需要自己操心。他尽量避免外出走动,因为倪长吉家中毕竟女眷众多,实在不方便。倒是倪素月让丫鬟递了帖子来邀请他,有时候看看画,有时候品诗。
倪素月对戴连昭的过往很感兴趣,只因为父亲倪长吉经常提起。倪长吉自己就是延陵人,为了赴任,举家迁往了建康城。倪素月出生的时候,全家已经在建康居住了数载,也不曾归家,乡情就这么一代一代延续了下去。戴连昭谈及最多的永远都是运河和老巷子,种种年节时候的风物,除此之外其他一概不谈。他疑心倪素月听到了些闲话,但又碍于那些话实在失礼所以不能直接问出口。可看着倪素月那双猫儿似的,黑白分明的眼睛,他并不觉得这样一个坦然的女孩儿会怀有揣测他的意思。
说来也怪,戴连昭愈发觉得自己有好几张面孔。
多数时候,他是温和的,甚至是一些人口中端雅的翩翩公子。可是更多时候,只有戴连昭自己知道,他的平静的外表之下究竟隐藏着什么。那些蛰伏在暗影里面的东西,随时都可以倾巢而出,吞没一切。
“这一处,原先也不知道是谁的书斋。”
今日倪素月带来的点心是建康城里各式新奇的糕点。也许是偶然记得戴连昭提起的延陵糕点,她特意找了几样类似的让戴连昭品尝。茶也是好茶,清冽,微苦,回味却有甘甜。倪素月劝戴连昭尝了尝每样点心,这才闲话起来。
“我也读了些着书斋原来主人的藏书,也没有找到过对方留下的只言片语。”戴连昭点头应和她的话。
“有些什么书?”
“啊……”戴连昭顿了顿,想到倪长吉并没有约束女儿读书,便放开了坦言相告,“不过大多都是些野史怪谈。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怪谈!”倪素月眼前一亮,“这些我倒是很感兴趣。你看了哪些?能把书拿出来一道说说吗?”
戴连昭点点头,起身取了桌边的几本递过来,“这些。还有一些我没有裁开的。”
“看样子,保存得都挺好的。”倪素月翻看着,“好像挺有意思的。不过……”她腼腆一笑,推开了书,“父亲让我少读这些有的没的。”
戴连昭只是笑了笑。
两个人又闲聊了几句。倪素月谈起的无非是近日建康城的种种,间或提起的却是武林人士要来建康城。戴连昭心中一动,又觉得问出口太冒失了,只等着倪素月把知道的都说清楚了。没听到期待中听到的名字,他只是装作很感兴趣地听完了倪素月的话。
“对了,我记得在这里看到过一套哪儿的风物志来着。”倪素月站起身来,偏过脸望向书架,“你可曾看到过?”
“我也有些印象。”戴连昭起身走过去帮她寻找,两人翻找了一阵也没看到想要的书目。戴连昭指着角落里一堆足有半人高的书,“这些倒是还没有整理过,说不定在这里头。”
“好。”倪素月点头,绕过书桌走过来,冷不防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栽倒过去。戴连昭扶得及时,倪素月才不至于整个人摔倒在地。她惊魂甫定地扶了心口站起,望着刚刚踏足过的地面。
“等等。”戴连昭走过来蹲下身子,“这块儿灰砖怎么会翘起来?”
“或许是雨天受潮了。”倪素月摇摇头,撅起了嘴,“我等会儿就让下人来补一补。不然谁都到这里,准就要跌倒了。”
戴连昭没吭声。他记得这块灰色的砖石一直都牢牢地黏在地面上,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正要再说什么,倪素月却忽然带着一丝顽皮的笑意也蹲下了身来,“你要不要把砖头掀开来看看?我总觉得里头藏了什么东西。”
戴连昭抬起脸来望望她,笑着点了点头,“好。”
“我来帮忙。”
“等等。”戴连昭回避过脸去,“你的发髻散了。”
倪素月原本轻轻挽着的乌发此刻披散在了肩头,听戴连昭这么一说,也不免红了面颊,背过身去重新挽起头发。等他回身,戴连昭才慢慢挪开了灰砖,两人就都看到了那下面一块儿被挖空的泥地。
戴连昭要伸手下去,倪素月却阻止了他,“别!说不定里头有什么虫子!”
“不用怕。”戴连昭已经将手伸了进去,“咦?”
“怎么了?”倪素月一惊。
“什么都没有。”戴连昭收回手,“抹了我一手的灰。”他说着,伸出手给倪素月看了看。倪素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让戴连昭赶紧去洗手。
门口传来了丫头的声音,说是老爷让三小姐去一趟。倪素月回过身去答应了一声,对戴连昭笑了笑,又指指他的手,这才召了丫头进来收拾了桌上的食盒,离开了。
等到人都走了,戴连昭才拍着弄脏了的手站了起来,也顾不上先去洗手,从袖底掏出了那样东西。先前倪素月背过身去时,他就已经翻开了砖块,里头的东西狠狠刺了他一下。他咬着牙并没有出声,只把那东西藏进了袖中。
此刻拿出来,指尖已经没有那种刺痛感了,伤口微微发麻。他手掌中的东西与他的手掌长度一样,像是什么动物的角。幼年时,戴连昭在药铺看过羚羊角,那是治疗小儿风寒的上好药材,却跟手心里的这个怪东西大不相同。手心里的断角,之前戳破戴连昭指尖的正是尖锐的过分的角尖,此刻泛着乌油油的黑色光泽。角并不光滑,层层环绕的粗粝凸起是六角形状,看着像是圈圈蜂巢。
其实他本来并不想隐瞒倪素月,只是这种感觉太过奇怪了。就在他掀开砖块的刹那,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制止他,让他私自留下这个物件,并且不需要倪素月分享这个秘密。
戴连昭把断角放在了书桌上,出去洗了手。奇怪的是先前被戳破的地方并没有留下伤口,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依旧是一块儿平整的皮肤。
回到屋里,戴连昭总觉得周遭的空气变冷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夺走了屋里原有的温度。他重新坐下来,把断角放到了掌心之内把玩。
“你……是谁留下的?”戴连昭盯着断角,“动物吗?为什么会被埋在这里呢?”
如果见到倪长吉,还是要问一声的。戴连昭想着,至少要知道这里的曾经的主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