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口的士兵听说他们是医家，都激动地不得了。董璇给了他们用来祛疫的艾草和不少药物，让他们小心。年轻的士兵们很是感激，其中一个士兵为他们指了路，又有一个说愿意护送董璇往宵家去。董璇谢过，张煦拦住他们又叮嘱了几句才让他们离开。
明明是白日，街道上只有一两个人。酒楼茶肆的幌子在风中招摇，但是并没有一个人被它们吸引。这样的街道，仿佛真的属于死城。看不见的阎罗在建康城里来回巡视，被他抓在手心里的人根本无力逃脱，只能静静地等待死亡。这样的死城，不会有人敢于踏足。
除了医家。
“前面就是了。”士兵告诉董璇，“姑娘小心。”
董璇扣响了黑漆大门，探出头来的管家问清楚了情况，很热情地招呼她进来。宵家大宅的看上去相当疏阔，并没有什么富丽堂皇之气，显得格外平实。董璇跟着管家进了二门，来到了正厅，先见得是宵家夫人。
宵家夫人王氏年过四旬，看得出年轻时是个丽质佳人，所以现在也是风韵不减。她亲切地问了董璇姓名和年纪，招呼丫鬟斟茶倒水，姿态优雅大方。可谈起儿子的病时，王夫人眼中的忧色越来越重，险些落下泪来。
“阿雪这孩子，从小就体弱……”王夫人用手帕擦着眼角，“怀着他的时候，我就年岁比较大了，自然是万般小心。结果，结果这福薄的孩子，在娘胎里就跟着我摔了一跤。命苦啊命苦！现在又不知道招惹了什么人，变成这种样子……我只恨我们家老爷子……”
董璇跟着听着，后头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姐姐”，却是宵雪笑意盈盈地跑进来，一把拉住董璇的袖子问长问短。董璇见他穿着月白的家常衣裳，面色莹白，看着身体应该好了许多，也是很高兴。
“这孩子，跑什么……”王夫人爱怜地揽过跑到她身边的宵雪，又对董璇道，“要不是因为董姑娘你，怕是我都见不到这孩子了！”
“夫人严重了。”董璇说着，去取东西为宵雪诊脉。宵雪的脉象平稳，说明身体确实比之前好了。董璇又检查了他舌苔和指甲的颜色，不禁点了点头，杏花神的药确实有奇效。
“姐姐，其实我身体好了。但是我大哥不放心。对了，姐姐先尝尝这个。”宵雪笑眯眯地往董璇手里塞了一块儿桂花糕，“大哥总说我看着平日里没什么生气，昏昏沉沉的。其实我并不是昏昏沉沉的！我只是觉得静静待着很舒服而已。”
“昏昏沉沉的？”其实董璇自己也有这种感觉，但她不确定宵雪说的是哪一种。王夫人拉着两个人闲话了许久，说宵家老爷不在家。等会大儿子宵风下朝回来，好像还有要麻烦董璇的。董璇只得跟着这娘儿俩吃着建康城特色小点，喝着茶，等待即将归家的宵风。
宵风是在书房里见董璇的，并且没有允许弟弟宵雪进来。董璇觉得宵风的面色比任何人都要沉静，可说出的话语却宛如惊雷。他告诉董璇，自己的弟弟进来时常毫无征兆地陷入一种极为平静，甚至不理会周围一切的状态，甚至猝睡过去。
“你是说，突然陷入睡眠？”董璇沉吟着，“发生了几次了？”
“前日在书房里，他原本坐着习字，毛笔却落了地。我走过去捡，就看他已经闭着眼睛不动了。”宵风皱起眉，“已经有三四次了。这孩子虽然性子不定，但这种情况从未发生过。从小看他都是个喜欢热闹讨厌沉静的，可现在有时候总会说玩不动，静静坐在那里才好。我有时候会害怕，是不是他的心脉还是太过微弱，这才…。。”
“心脉微弱吗？”董璇皱眉，“我刚刚帮他诊脉，并没有类似情形或者迹象。这样，劳烦您让我检查所有宵雪服用的药材，我想看看是不是他现在的身体已经不需要当时那么大剂量的药材了，才会起这样的反应。”
宵风点点头，起身带着董璇去了。
为宵雪熬药的小屋仿佛是宵家专门准备的，干净通风不说，打下手的下人们看着都格外干净利落。董璇检查了剩下的五包药材，都没有问题。奇怪，宵雪为什么会突然睡去？她想着，不觉头也发晕，好在扶得快，伸手撑住了墙面，这才站稳。
“我再问问宵雪的感觉。”董璇对宵风这么说。
然而宵雪跟他的兄长说得实在差了很远，宵雪坚持说自己感觉很好，似乎已经完全康复了，能跑能跳。只是他觉得在外面疯玩没什么意思，不如静静坐着强。
“你是不是会突然睡着？”董璇问道。
宵雪摇摇头，“没有啊。什么时候？”
看来这孩子根本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的状况发生。董璇不觉有些紧张，猝睡的原因有很多，而且患者自己常常不能发现。宵雪还这样年轻，怎么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呢？
因为董璇的到来，宵家的晚膳相当热闹。王夫人硬是要求董璇在府上多住几日，董璇只得推说自己此次是有要事在身，如果不去药堂看诊恐怕不好。宵风听了，知道她说的是时疫之事，不禁有些感慨。
“建康城的时疫已经是覆水难收了。”他叹气，“再这样下去，怕是不日就会封城。到时候，才是真正的不堪设想。”
“封城？”董璇一惊，想到已经在药堂看诊的师哥师姐，决定明日一早就加入他们。
张煦和罗卉都是从这类突发疾病的的爆发中成长起来的，他们带领着同门在各个药堂门口架起大锅熬药，帮助侥幸没有感染的人预防，帮助已经感染的人治疗。那些比较严重的则在室内，由大家轮流照顾。董璇到的时候刚好遇到张煦，张煦的口鼻处蒙着白纱，一看见董璇就皱眉头，让她赶紧也围上。
“宵家那边你办好了？”
“还没有。找不出原因。”董璇叹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也罢。还好你来帮忙。”张煦指着门口，“你去看看他们熬的药。人手不够，我也不是很放心。”
董璇并没有按照张煦说的去做。她先进了内室，检查了那些重症患者，这才走到门口。两个熬药的华家弟子看着都很焦急，董璇转转眼珠，只说里面需要帮忙，就支开他们自己站在了药锅前面。趁着他们不备，手腕一动，将几颗药加入了乌黑的药汁中，又用勺子搅了搅，让药丸尽快化开。
董璇的到来仿佛给了多少病人鼓舞。兴许是他们都已经听到了有关宵家小公子的传闻，都想让这位神医帮忙诊治。董璇只装作不懂，来人了就让他们喝自己“加料”的药剂，就这样站到月亮升起来才熄了火。
“小璇！你真是福星！不少病人说喝了药感觉好多了！”来的是华少聪，看见董璇就恭维。董璇笑了笑，琢磨着怎么支开其他人去救治那些症状更严重的病人，却偏巧听到华少聪说起里面的药房。她没工夫再跟他闲扯，赶紧往里面走。
董璇的到来真的改变了局面。
一夜之间，恢复的人不计其数，那些症状轻的，甚至有些一夜就康复了。症状严重的，居然也都有所缓解。明明是同样的药，只是换了不同人就有这样惊人的效果？董璇自己都是不信的，更不用说罗卉和张煦了吧。可师兄师姐只是真心为她高兴，顺便一起帮她找出宵雪的病因。
第二日中午，董璇喝了点薄薄的白粥就又帮着熬药了。城里主要的药堂一共有六个，她几乎一个时辰就要挪一个地方。每一次到达一个新的药堂，董璇得到的只有欢呼和喝彩，仿佛她就是大罗神仙，能拯救每个人脱离苦海。
这一日依旧是忙得脚不点地的一天。董璇晚上去了一趟宵家，宵雪看着精神状态依旧不错，但宵风却告诉她，宵雪又发生了一次猝睡。
晚上，董璇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想不通为什么宵雪会这样。药没问题，服用方法也没问题，身体也很健康，却偏偏有这么个病根？胡乱躺到天一亮，董璇就起身往诊室去了，却感觉脚下一软，好在扶了一把门框站定了。
“师妹。”罗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你去休息。”
“不用。”董璇摇摇头，“我可以的。”
被董璇治愈的病人，当真都是平静与满足的神色。不久，她的药散播到了整个建康城中，就因为这一口药，不知挽救了多少人。渐渐地，药堂没有那么忙碌了，董璇终于得以稍事休息。
腰包里的瓷瓶就像是联通了另一个入口，里面的黑色丸药永远都用不完。董璇一直靠着这个药瓶，现在当真爱如珍宝一般。她觉得自己明白了杏花神当时对她说的话——愿意承担这样的天赋，也就要有能力，有勇气承受这份天赋所带来的一切。劳累也好，委屈也好，她都要忍着，直到治愈所有人为止。这对于医家来说，才是最无上的荣光。
董璇最终还是喂宵雪吃了一颗药，只告诉宵雪这是调养的药剂，一定会有效果。宵雪服药不过两个时辰，精神果然好了许多，看得宵风也放心里不少。就这样，董璇又回了药堂，继续照顾得了时疫的病人。
今日医家们都要去城东最大的药堂商讨后续方案，值守的人很少。董璇转了一圈，又去看望了那些症状较重的。其中有个年轻女孩儿，性格非常活泼，经常和董璇说说笑笑。可是今天，她只和董璇说了两句话，就忽然晕倒在地。董璇吃惊地扶起她摇晃，这才发现她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女孩儿只是茫然地揉着眼睛，完全不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
“之前有过吗？”董璇问。
女孩儿摇摇头，倒是旁边一个病床上的大娘道：“她吗？有，有的。昨天，这个小女孩儿也是这样晕过去了。看得我害怕死了。不一会儿居然自己又爬起来了。”
董璇点头，心下却惊愕不已。
“小璇！小璇！”
张煦跑进来的时候神色慌乱，董璇担心他的心脏不堪重负，张煦却没理会这些，喘着粗气道：“宵雪好像病发了！今日昏过去之后没有醒过来！你快去看看！”
董璇宛如被一盆凉水从头泼到脚，收拾了东西就赶去了。
床上的宵雪在沉睡。
宵风一脸忧色地对董璇道：“不知怎么了，今天晕过去之后就没有转醒。家里临时找的会针灸的大夫也束手无策，这才又麻烦你来。”
董璇摇着头，替宵雪诊脉。少年的脉象很平稳，甚至有些平稳得过分，而且面上神色安宁。若不是突然睡去，和平时的熟睡别无二样。只是……董璇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此刻的宵雪像极了一株植物。
“暂无大碍。”董璇深吸一口气，“我先去药堂配药，很快就回来。”
药堂门口的人少了许多，建康城的街道上也渐渐有了些人气。只是董璇进去时，却发现弟子们都往内室走。她跟了过去，看见罗卉收起针，面色不善道：“不知道什么原因。等小璇回来我们再做定夺。”
“师姐！”董璇走出人群。罗卉指着床上的人，董璇便凑过去看。是白天那个晕倒过的女孩儿。
“她像是睡过去了。除了呼吸之外没什么反应，针刺知道疼，但醒不过来。”罗卉望着董璇，“你可有什么良策？”
董璇摇摇头，罗卉也没有再说什么，两人沮丧地一起出了屋子。
第三个昏睡过去的依旧是药堂里的病人。
接着出现了第四个，第五个……
这些人都已经痊愈，昏睡之后格外安详，似乎再也感受不到冷热或是疼痛，仿佛变成了一株一株的植物。董璇心惊不已，隐隐觉得一切和药丸有关，但又不能确定。宵雪，还有这些病人，都是服用了加入了杏花的药丸才变成了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她不明白！
张煦和华少聪是一起回来的，但两个人看上去并没有那么紧张。
“西市，西市来了个绿眼睛的胡人！”华少聪煞有介事地说，“说是只要喝了橘子树叶子泡的水就能治愈病人。没人信她，都说这姑娘是疯了。结果她当着众人的面治好了几个，这回，西市可是热闹了！”
“胡人？橘子树？”罗卉抬抬眼皮，“这是什么把戏？卖艺的？”
“不是卖艺的，看样子懂药理。”张煦沉声道，“不如我们一道去问问。现在这种情况，死马当活马医。”
“想看看。”罗卉也赞同道，“这样的医术，厉害。”
董璇却做着没动。橘子树？胡人？这个什么胡人跟她用的方法大同小异。这是什么情况？她有些紧张地双手握拳，一动不动。
“小璇在这里休息吧。这几日太辛苦了，人又瘦了一圈。”张煦叹了口气，“我们去看看吧。小璇你休息就好。”
董璇点点头，木然地坐在原地没动。
杏花神，是在出尔反尔吗？
她恨不得立刻跑回钟离，揪住那个男子问一问他究竟想要做什么！明明说好要赋予她救人的能力，此刻为何会落到这样的境地去！董璇的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她狠狠咬着唇——为什么，为什么要让这些人变成这样？
从西市回来的三个人都是一副将信将疑的神色，但华少聪绘声绘色地又描述了一遍当时的情景。说那个胡人少女仿佛真的会什么法术，那些喝了水的人一个个都活蹦乱跳的，丝毫看不出大病初愈的样子。就算是把戏也不可能有如此奇效。
“明日向她请教吧。”罗卉想了想说，“说不定她真的有什么法子。”
董璇的这一夜极端难捱，天一亮，她就又起身去照顾病人了。来药堂的人比先前少了，除了被治好的人之外，还有人传言说西市有个胡人少女，能够治愈时疫，而且只要一碗水就好。董璇并不插话，默默为留下来的病人诊治。她不想听到任何关于少女的传言。无所谓，无所谓，她此刻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好。
当日下午，她就知道了少女的名字叫做宫毗罗。关于少女的传言就像雪片一样飞向她。他们说那个少女金色的发丝如同太阳，绿色的眼睛犹如宝石，一口汉话说得格外流利。他们还说那个少女看着就像是观音大士因为慈悲而化身降临，为了普度众生而来。
董璇沉默地熬着药，现在她努力让自己只去想宵雪。宵雪的病该怎么办，宵雪会不会死，宵雪会不会被那个陌生的少女诊治。直到张煦忽然唤她的名字她才反应过来，茫然地望着张煦。
“师妹别怕！是我，是我。”张煦笑道，“那个叫宫毗罗的女孩子当真有趣。说她早就听说你医术高超了，还说她愿意过来看一看，如果能帮上忙自然是最好。师妹真厉害，名声连西域人都晓得了！”
“什，什么……”
“这是好事情呀。”张煦自顾自道，“天下的医家本就该这样团结一心的。太好了，有了她，说不定这些睡过去的人都能醒过来了。小璇？小璇你怎么了？”
董璇只觉得眼前一黑，就这样晕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