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璇醒来的时候，最先看到的是一片床帘。
“你醒了？”
是个少女的声音。
“真没用！留下这样的烂摊子让我收拾。”少女的声音里带薄薄的笑意，“你啊你，真没用。”
董璇没有与她争辩的力气，少女靠近她，她看到了一双如同碧色琉璃一般炫目的眼睛。
“现在惹祸了，我在收场。”少女笑道，“怕不怕？”
董璇摇摇头，“你想，想做什么？”
“帮你治病救人啊。”少女挑眉，“你啊你，枉费你读过那么多书，居然还相信一个来路不明的什么神仙的话。你猜猜，为什么那些人会睡过去？”
“为，为什么……”董璇突然握紧了拳头，“因为那个什么杏花神，就想害人对不对！一定是这样的！”
“对，也不对。说起来，我对你还挺感兴趣的。我叫宫毗罗。我还知道，你叫董璇。”
“你……为什么要帮我？”
宫毗罗的笑声如同银铃，“帮你？得了吧！我为什么要帮你？我想帮的是被你害惨了的那群人。你想想看，人家好好的，吃几服药就能好的，被你这个什么杏花桃花喂下去，个个都安详得不得了。我看着就觉得生气。”
“生气？”
“怎么可能不生气！你们啊，光想着眼前。凡事有得必有失，代价都是相对的。说起来，我最佩服的就是你能信那个杏花神到这个地步。你想想，为什么你的身体状况也恶化了？只是因为劳累吗？”
董璇长叹一口气，“你是说，他……”
“也罢。你不过是个小姑娘而已。”宫毗罗在床边坐下，“上当的太多，你不是第一个。之前已经有过好几个了，都是听了那该死的花神一面之词，最后呢……你们董家也是作孽。你以为你们家那些个英年早逝的都是怎么回事？单纯的时运不济吗？”
“你是说……”
“唉，能治愈一切对于医者来说确实是无上的诱惑。可是，我还是那句话，一切都有代价。你治愈他们，他们也在消耗你的生命力。至于睡过去嘛……你觉不觉得，那些病人都像是植物？”
“被骗了吗……”
董璇只觉得全身发冷。宫毗罗却没有给她沉思的机会，笑眯眯道：“你也不用太难过。都是容易解决的事情。唯一费事的是那个满身开花的什么破神。你现在好好养病，我呢，负责想对策。等见到了那个该死的破神，我非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天道。”
“是我，是我太傻了。”董璇低声说，“我……我太贪婪。我太在意别人的眼光……我，我太，太想要成为一个好的医者了。”
“可是这些本都不是坏事，甚至会是动力对不对？你的动机是好的。”宫毗罗忽然把一个小瓷瓶递到董璇面前，“闻一闻。”
董璇按她说的做了，只觉得腹内翻搅起来，那味道比她自己做的那瓶更糟糕。
“吐出来就好了。”宫毗罗说，“别担心。”
董璇张开嘴，有什么东西在半空中慢慢成形。是她吞下去的花枝！她刚要伸手，宫毗罗却先她一步抓住了花枝，“没错，就是这个！”
“这个是……”
“这个就是在消耗你的那个鬼东西！”宫毗罗把花枝上的两朵杏花毫不留情地扯下来，“六瓣的杏花，原本就是仙人的食物。凡人吃了麻烦就大了。对了，你还在诊治的那个小少爷就是因为服用过量，所以症状最严重。要是没了我，或者我来得不及时，他怕是就要变成一棵树了。”
“宵雪……”
“好了好了，你也别想太多。没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尤其是这种动手就能解决的！”
“动手？”
宫毗罗笑笑，“你明天就能起身了。今天先休息吧，明天你可有许多事情要做，够你忙的了。”
这是董璇这段时间以来睡得最好的一觉。
醒来的时候，旁边却已经站着师姐罗卉。罗卉腼腆地笑了笑，帮她诊了脉，才开口道：“宫毗罗果然厉害。”
“师姐……对不起……”
“对不起？”罗卉没听懂她的话，“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都是因为我，太，太主观，太自私，太……”
罗卉摇摇头，“师妹，你别走极端。这样的病，一般人哪里能治好？不过是你的方子并不尽善尽美罢了。可你想想，就连师父也想不出十全十美的方子，对不对？”
“师姐……”
“师妹，我们都是人，不是神佛。尽我们的能力去探究，去救人就是我们能做的最有价值的事了。此次若不是有你，建康城的疫情也不会控制得这样迅速。如果你还是因为没能治愈他们自责，那就是进了死胡同了。”
宫毗罗，什么也没有说吗？
董璇愣怔了。为什么她什么都没有说？说出真相不就好了吗？明明是自己的错误不是吗？
“好了，小璇，你好好休息。”罗卉温和地说，“等你康复了，我们还要一起想对策。”
董璇只觉得泪盈于睫。
做错事情的自己，为什么被这么多人原谅？为什么没人追究她？她捂住流泪的眼睛，听到面前传来宫毗罗的声音，“擦掉眼泪。跟我一起去把残局收拾干净。”
药堂里昏睡的病人都醒了过来，他们似乎对此没什么记忆，好像做了一场大梦。董璇想到宵雪，只觉得着急。但宫毗罗说宵雪情况特殊，必须要等他们回杏山一趟才能解决。董璇只得去了一趟宵家，按照宫毗罗交代的说要回去取药，不日再返回。宵雪本就在昏睡，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症状，宵风便也答应了。
宫毗罗交代了留在建康城的张煦和罗卉不少治疗时疫的技巧，说自己要带董璇回去拜会董毅君便就备马准备出发。张煦不怎么放心宫毗罗这个看上去没什么正形的陌生女孩儿，但被大家劝了也就只得同意。宫毗罗似乎很喜欢跟张煦开玩笑，还威胁他说自己会把董璇卖给人牙子，听得张煦脸色惊疑不定。
回去的马车里，董璇絮絮叨叨地给宫毗罗讲起了杏树和自己。宫毗罗没有丝毫不耐烦的神情，只是静静听着，直到最后才开口道：“你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什么？”
“看清楚我救你的原因呀。”
董璇没有理解对方的意思，宫毗罗接着说，“杏花神虽然是个人渣，但他有一点看得很清楚。你是有心的，你是可造之材。他不知道自己会把你拖上绝路，但他看得出来你会成为真正的医者。我嘛，我也一样。我不想你就此沉沦下去。”
“我是吗？”董璇的声音在颤抖。
“你怎么不是？”宫毗罗扁扁嘴，“我看人一向很准，你可别说这种话，坏了我神算子的名声。”
董璇忍不住笑了，可这笑非常苦涩，笑到她觉得鼻子一算，落下泪来。她太幸运了，遇上了这样活着那样的人，可他们终究都想要帮她一把。
“学无止境，越学越觉得自己渺小。但是，正因为觉得自己渺小，才会更想学下去，对不对？你想想，大家都说半瓶子晃荡。那些嗓门越大，越无畏的都是出于无知。我们永远有治愈不了的病症，永远都有局限，可是当我们越往前进，局限是不是就越来越窄？”
“我害怕……真的害怕……”
“前赴后继的人太多了，你可千万别怕。”宫毗罗竖起一根手指，“选择医家这条路要是已经用光了你的勇气，你就退一步嘛。跟我一起云游四海一圈也不错，这个世界比你想象得广大。说起来，宵家那个生得秀美的小男孩儿也不是没有药石可依。若是我的武艺再精进一些，说不定就能让他恢复如初了。”
董璇睁大眼睛，“武艺？”
“对呀，武艺。我记得，少林的《洗髓经》有类似的记载。不过不动手试试看也不知道究竟行不行。唉，这个世界相通的东西太多了，什么都懂一点，也很有必要，对不对？”
董璇不说话。
宫毗罗是个非常适合一起旅行的旅伴，她总能找到乐子，根本不会觉得烦闷。她甚至悬了半个身子到马车外面，询问车夫驾驭马车的技巧和车辙的原理。董璇一直默默听着，直到想起了什么，从腰包里找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宫毗罗。
“这是什么？”宫毗罗打开小盒，“糖？”
“对，是我自己做的。”
“好吃！”宫毗罗一连塞了好几个到嘴巴里，“乌梅，甘草，冰片……还有桂花！真不错。你这个，比那些甜腻腻的糖吃着舒服多了！”
“之前遇到小朋友，我就会给他们一些。”董璇不自觉也扬起了嘴角，“他们就没那么害怕了。”
“相信你自己。”宫毗罗把盒子还给董璇，“你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全知全能的医者。但是，你会成为一个好的医者。你有仁心，有仁爱。你，你会是个非常优秀的医者，相信我。但更重要的是，相信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