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西北三百七十里曰不周之山。
西北海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
此山形有缺，不周市处，因名云。（郭注）——《山海经· 西山经》
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淮南子· 天文训》
——
遇见那个男子时，他平静地询问我，自己是不是已经将死。
说来也怪，不止一次有人这么发问，可见我确实是形容丑陋如同恶鬼。况且在这种地方相遇，把我看成常人的恐怕当真没有城府。
天是灰的，层层浓云眼见就要被风撕扯开，却又急速聚集在一处。地也是灰的，有残雪，也有岩壁和沙土自身的颜色。地缝里有些许枯枝，低矮，大多布满了生前被风一次次这段的伤痕。这里确实是死地。
“你……”
我将他扶起，半拖半拽到了避风的地洞里。他几次想要挣脱我，而后我才意识到他是怕承我的情。这样一个如同一把枯骨的活人，想得多了些。
终于，他躺倒在砂土地上，顾不得脏污衣裳，只是长长舒了一口气，温言道：“若是暖和些就好了。”
这里什么都没有，但不代表什么都会一直没有下去。火堆里掺和了枯草，升起的浓烟熏得他咳嗽不止，他咳喘着笑了起来，“暖和！对不起，我有些渴。”
看来并非把我当成了索命的无常鬼，亦或是，就算见到了无常鬼，此人也能保持讨价还价的做派，当真是泰山将崩还巍然不动。
还是因为他受得冻不够狠。也是他运气好，较之前几日，这几日落的雪实在是少了许多。他原本就趴在向阳的坡上，这么冻着晒着，也不至于死得那么快。
“好香。”他终于坐起身来，靠在岩壁上四下打量。
看他身上磨损得厉害的衣饰，式样寻常但用料考究，加上这通身气度，定不会有太普通的身份。再看这模样身段，虽然和北地的人一样高大，骨子里还是被南境的水汽氤氲久了的。一双眼睛晶亮，许是因为长久饿着，显得格外精神。
“油茶？”他挣扎着想要靠近，“闻着就让人觉得心情愉悦。”
“你喝的惯？”
他点头，“以前喝过的，觉得好。前几日，也是喝到了，一直在喝……”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我抬头望过去，才发现他只盯着自己的手心出着神。
“来一碗吧。”
他没有推辞。
茶很烫，他喝得急，许久才被烫得哼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烫伤了嗓子，“我可以再饮一碗吗？”
我替他重新满了茶碗，这才发现他刚刚被没有一口喝个干净，是留下了些许酥油渣的，看来是真的常喝，也晓得里头的礼节。
“你……”他沉思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你难不成是住在这洞中？”
我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倒是他仿佛来了兴致，“你难不成是这儿的仙人？常年住在这雪坡里，倒是很有意思！”
我只笑了笑。
他打量着四下，“说来，还不知怎么称呼阁下。”
我想了想，“大家大多叫我公子。”
“那便公子吧。我是李舒丞。”
我对这个名字倒是有印象。
如今大晋的皇室便是李姓，这名字听来便耳熟了。只是这皇孙贵胄的……他似乎看懂了我眼神里的戏谑，居然宽厚一笑，并没有计较的意思。
“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沦落到这等地步的？”他将茶碗递还给我，“想谢你这油茶的恩情，可如今的我实在是身无长物。”
“你说说吧。”我又想着重新煮些热茶，只是随口一说，谁知他倒是当了真，坐得近了些，似乎来了精神，双目有了些许神采。
“我……我要去不周山。”
“不周山？”我笑得跌打，但是憋着的话没出口。之前也曾听说了这位亲王因为触怒龙颜一连被整治了几次，难不成这一次是跟这什么不周山有关？
“你应该是个隐者吧。”他自言自语了一句，又对我道，“所以这些惹人烦厌的东西也不会入耳。我原本出生在建康，也是在建康城长大的。那里，远比这里富庶繁华，却，当真是……是这天下最脏污的地方。若是你有一日得见，就知道我的意思了。那里，人与人……”
我叹了口气。
这天下，但凡有人的地方，哪里能够逃得过这些？其实处处都是一样的，人人也都是一样的。只是他这么狷介，倒是不多见。
“所以我，就到了要寻找不周山的地步。”他苦笑，“听来滑稽得狠。我必须要找到这不周山，以一块天石为证，回去交差。否则就是死罪。这比起直接给我死罪要恼人得多。”
不周山。
荒谬的惩罚，可背后的意思只要稍微琢磨便看得懂了。
“莫非这人有心得道升仙？”我故意道，“若是这样荒谬的疯话你也相信，我还真是……”
“是疯话。”他点头，“但……也罢，反正这不周山也只是存在于典籍经卷中，又不曾有人真的见过。我只是听说不周山是一处终年寒冷，常年飘雪的苦寒之地。凡人若是想要升仙，恐怕除了西王母的仙丹之外，也就只有这一条路能去天界了。我也是凭借着这些模糊的传闻，才一步步到了今天这个地方。当地人劝过，说是多数人都是有去无回，即使有回来的，不是疯了就是死了。只可惜跟着的人都觉得我疯了，先是劝说我不如归去，剩下的也就自行散了。”
我还没开口说什么，他又问起了我，“你倒是在这雪原里自得其乐。只是我十分好奇，你究竟……”
“嘘！”
外头莫名的响动让人心惊。我不知道那种叽叽喳喳，仿佛私语的声音来自哪里，心中却是滚过惊雷一般的惶然。好在他识相地闭上了嘴，等到那一阵声响过去，他才皱起眉头，“是什么东西跑过去了？”
“我也说不清。”我松了一口气，“这种时候还是最好别说话。毕竟这里就剩我们两个，若是当真遇到什么，我怕是只能把你扔出去充数了。”
他听完我的排揎，只是宽厚一笑，“你既然能救我，自然不会这么做了。”
“你还真是总能看到万事好的一面。”
“若是我没有这样的本事，怕早就撑不住了。”他笑得坦荡，“不周山，不周山，遥遥相对的便是周山。建康城就是周山。不……”他喃喃打断自己，“建康城，恐怕也只是一座不周山罢了。”
我并不插话。
周山也好，不周山也罢，不过都是一层意思。天人之类，也不过是凡人渲染出来的。若是凡人见识到了天人五衰，恐怕也不会觉得那传说中只有喜乐的地方值得钦羡。
“再来一碗油茶吧。”
他笑着接过，“您烹茶的姿势很好看。让我想起一位故人。这些年，我也只得三位真心相待过的故人。”见我没有询问下去的意思，他倒是很自然地接了自己的话茬，“那位故人曾经给予了我莫大的帮助，只可惜莫名辞官而去，自此消息全无。路过他当年任职之地时，有传言说他已经得道升仙。实在是无稽之谈。他那样端然的人……”
火堆劈啪作响，吞噬了了周遭的声音。我不知沉浸在回忆中是何种感受，只看见他目光沉沉地出神，良久才带了歉意抬起来脸来，“真奇怪，从刚才起，我总不自觉想起旧事。”
“你或许是累了。”
“我……我想要跟你说说我的一些事。”他说得郑重其事，后半句带了凄然，“我总觉得自己若是此刻不说，就再也没有出口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