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清
我只有三位真心相待过的故人。
说起来,我已经有五年没有梦到过阿清。
我自知荒谬,因为我曾告诉过几个亲近之人,我能在梦中见到阿清。只是阿清去了一处玄妙之地,我们很少得见。即使见到了,也是我痴痴地观望一阵。她从来没有开口与我交谈过,甚至,只直视过我一次。
我十六岁的时候与阿清相识。那一年,她十三岁。
她终究是不俗的女子。我却是个身染沉疴的无用之人。
如果我们只是建康城中最普通的两个人,那么怎样也不会走到今天这种境地。可偏偏,我们都被许多东西困住了,进退两难又挣脱不得。
那一年,阿清是受邀前来的女眷中间的一员。
这里不过是一间大花园而已,许多人来来去去,没有人停留。他们来,只为了看我们,这些被豢养在花园里,之于他们,与其间的仙鹤孔雀并无区别。他们看我们,觉得新奇,觉得有趣,甚至有钦羡,却唯独没有丝毫怜悯。
看到那只死去的鸽子时,女孩们都无声地向后退开。他们只愿意看到美的、明媚的和光鲜的东西,对于骤然出现的丑陋死亡,只会下意识想要躲避。就这样,分开的人群中阿清走了出来,像是一束珍珠白的光线。
阿清并不是女孩中间美丽夺目的一个。她的眉目很平淡,色泽也很浅,就连双眸都是种我从未见过的灰蓝色。素净的淡青色衣裙上,银线的绣花仿佛是把阳光下的花影映照在了身上。常人大多以为这样的她会被女孩儿们的美淹没,甚至连她自己也应该是这么认为。
可我却觉得她格外引人注目。
她用帕子包上了那只鸟的残骸。并不温柔,只有果断。她将鸟的残骸连着帕子一同送到了树下搁了下来,口中只淡淡说了句“可怜”。
女孩儿们看她的眼神很复杂,原本可以让她融入的圈子仿佛包裹上了一层密密匝匝的刺,让她再也不能与她们并肩。她只是平静地退开,站在了一旁。
有宫人领着她们前去拜会那些所谓的贵人们,她静静地跟在了最后,也没有向自己留下帕子的地方望上一眼。
阿清并非是那种冷淡矜持的少女,她的淡漠让她更像是碧水上绿竹的倒影,乍一眼并不分明,却在风来的时候显现出那尖细的竹叶的影子。她离去时注意到了一直在观望的我,却只是行礼,转开目光,而后离开。
我并没有与她说话,却觉得那一眼已经说尽了千言万语。她这样的女子是我第一次见到,也是这一生中唯一一次见到。
她后来常常来。
只是因为她的性子和容貌与我那位祖母膝下早殇的女儿有三分相似,我祖母便对她格外留心。她不怎么说话,但烹茶的技艺是极好的,我祖母便常常留她下来。
祖母也是不大愿意用正眼打量我的人之一。偶尔召我过去,不过是为了大面子上过得去而已。自小,我便不喜欢她那里的点心,也不与她交谈,或许正因为是这样,她认定了我是个不知孝悌的恶人,便也不愿与我再亲近。
我喝过阿清烹的茶。
她极为擅长在茶汤中添上些新奇的点缀,饮来总是清冽的。我祖母因为我在侧而不悦,我也是识相的,自然趁早请辞。等走到院中时,看着一地落得干脆的桐花不免也觉得凄凉。身后有响动,我回过身去时,看到她已经走到了跟前,月白的外袍上依旧是银线绣成的花朵,仿佛是茉莉,一小朵一小朵,倒有几分活泼可爱。
“您丢了东西。”她行礼之后才开口道,“请您收好。”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先前将袖中的字条掉在了地上。那字条是今日读书时两个弟弟调侃师父所做的,写得不是什么好话,甚至还有些粗俗字句。我本准备烧了的,却不想掉了出来。
“收好。”她说着,将字条递了过来。
“多谢。”我觉得面上烧得滚烫。无论她看没看到字条上的字句,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我并没有读字条上的内容。”她神色平静道,“我先告退了。”
这样想来,我与阿清之间,并没有什么能将我们联系起来的地方。她从不愿流露过多的情绪,即便日后我们逐渐亲近,她也从来没有多言。唯独一日端阳,她来拜会了我祖母之后又寻到了我。那些时日时气不好,我没有跟兄弟们读书,只独自养病。若是有一日可以从这园子里搬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无人有心替我思量,我自然也说不出口。
她比往日着的艳一些,却还是比其他人都要素淡的颜色。礼和别人送的没什么区别,只是多了一些挑拣过的艾草。我请她略坐,她没有拒绝。
“恕我无礼。”她这样起头,“只是在为家父守孝,实在不敢穿得太鲜艳。但是朝贺之日……”
我竟然连这件事都不知晓。
阿清与我,是真的亲近了吗?还是一直疏远?我真的无从得知。
只是后来一切都不同了。
李光彦
鄯善都护使李光彦,亦是我的知交。
他是光线,也是烈焰,总在照亮我的前路。我只是郁郁不得志的泥潭中陷落的一个俗人。
只可惜他日后挂冠归去,日后再也难以觅到他的踪迹。以前我们总是通信,中断之后再未恢复。其实若干年之后我收到过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件,看字迹与他当年有几分相似,却又全然不同。信很短,他说:不要西行。
只是那时候,我并不知晓这句话的含义。
李光彦是我遇到过的最为正直的人。
他曾经屡次劝我,韬光养晦并不是我真正需要的。我只应当把一切隐匿起来,甚至,如果可以,早就应该离去。
对我,李光彦始终是最亲密无间的兄弟。
后来我去了西域,因为李光彦常年驻守在鄯善,我们终于得以相见。
那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时光,即使那个时候我已经失去了阿清。
李光彦生的文弱,却很喜欢一种只有小国西夜才会出产的烈酒。那酒液泛着红,像是被水晕染开来的胭脂凝结在了酒盏当中。但是入口就觉得口腔在烧灼,火辣辣的感觉能一路向下蔓延。我只需要一盏,就能醉得不省人事。李光彦却可以面不改色地一连饮下好几盏。
“西域三十六国。”李光彦曾经在醉酒之后对我坦白,“都是我们那位朝堂上的人放不开手的地方。至于你,只要无功无过便好,安稳度日。叫你回朝你便回朝。”
西域三十六国,我在这里不过是个挂着名头休养生息的囚徒。我可以在众国之间周游,可以得到看上去花团锦簇的招待。但我很清楚我究竟是谁,究竟该如何审视自己的位置。
各国的主君不过视我为大晋的探子,只派遣一些小官迎接。一旦我问起国政民情,他们立刻变了颜色。鄯善的主君是李光彦引荐我,我才得以被召见的。那个年迈的男子始终没有抬起眼皮,倒是问起了身边的官吏迎娶之事。
我记得李光彦当时灰败的神色。
任何人都有自己的难处,甚至是自己的地狱。李光彦唯一永远隐瞒我的便是他与小国西夜的种种。即使他醉酒,也只是说自己曾经偶遇西夜王室,因此有些交情。
其实真相应当与我当年揣测的相距不远。西夜王室那位美艳不可方物的公主就是李光彦思慕的人。只是公主被远嫁两次,恐怕再也不会与李光彦有任何交集。
那位公主,我也曾经远远得见。只是觉得有种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寒意。
西域三十六国,埋藏在茫茫沙海中的珍珠。很长时间我都醉心于收集整理那些传说,甚至想亲自前往,一探究竟。
“天一阁?”李光彦读完只是嗤笑,“若是真有这样的地方,还要人世做什么?”
“我倒是觉得不一定。”我也笑,“若是真有此地,我们不如一起逃难过去。总比在这里受罪要好。”
“得了吧。那样这人世间就真的不会再有人驻足了。”
天一阁。若是真有人拥有这样堪比鬼神的力量,恐怕……至于玄铁令牌之类,我也只是听说,不曾见过。还有一些类似的传闻,比如那位远嫁的公主,有传言说她是不祥的妖物。或许着茫茫沙海中,真的有些我们难以解释清楚的神迹。
至于李光彦的失踪,也可以算是奇事中的一件。只是那时西域三十六国的局势已经很不稳固,朝堂上的那一位的计划也只能前进,没有停顿或者被打断的理由。
鄯善国破,西夜也不复存在。可李光彦不辞而别,只告诉都护府诸人自己要前往建康城面圣。我没能再与他见上面,只听说他被大为嘉奖,成了殿上人。而后,挂冠归去,不知所踪。
我后来去了莎车,和田,还有无数我很难回忆起来顺序的地方。沿着孔雀河,这些小国绝望地等待着大祸将至。一直有人跟我提起朝堂上的那一位,我都只能以微笑应答。
快板
“我从来不求理解。”他说,面上神色却带着困惑,“这些离去让我真的不再去追求任何答案。说来可笑,为何这世间最后成了如此模样?可悲,也可笑。阿清,最先离我而去。然后是李光彦。也许他们都觉得厌倦了。我就是这样一个无用之人。在我身侧,他们觉得苦闷也是寻常。”
我不回答。
对于这个问题,我没有答案。
其实我何尝不也是一直在寻求一个答案呢?理解别人,或者被人理解,这是许多人一生所求。可最后,都是求之不得。
“再后来,我便落到了现在这个境地。”他接着说,“不要西行,不要西行。我始终没有那封没有署名的信件的含义。那个时候,我还不能理解,西边究竟有什么是不能窥探,不能前往的。直到我真的去了,我才知道。李光彦是对的,就像曾经,阿清也是对的。他们都对某些事情有着不同寻常的理解,对局势洞悉透彻。”
风又刮起来了。
他与我都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里面好像夹杂着笑声。良久,风声和笑声都已经散去,他才缓缓开口问我,“是我听错了吗?仿佛有人在笑。”
“你没听错。”我坐下,“是笑。”
“若是没有你,我恐怕就要死在这里了。谢谢你。你是我近来遇到的最好的人。”
我不响。
“可我总觉得奇怪。”他喃喃自语,“为什么是在这里?我……我一直寻觅不到答案的东西,今日不知为何偏偏想要跟你说起来。虽然你也并不知晓,可跟你说的时候我却觉得好了许多。公子,你身上有许多地方都让我想起了故人。不管是阿清,还是光彦……”他忽然停顿住,清清嗓子,“很多,让人难以捉摸的地方。”
“你不想见他们吗?”我说。
清
李舒丞的脊背永远是笔直的,却孱弱。
太后无意间跟我提起,说李舒丞的母亲是个因为恶疾受到先帝厌弃的女子,连带着她的一子一女,也都被弃置在宫中的角落。太后还说,徽和公主李舒韶倒还是个好办的。虽然养在深闺中,却读了不少书,明白事理,只是个性里有些阴郁得难以捉摸的东西。只要假以时日好好调教,还是个有用之人。
可是李舒丞确实全无用处的人。
太后并没有对我解释她判断的理由,转移话题说起了建康城风物,我便应承着说了下去。
或许因为这样,李舒丞总是在自我贬损。
他明明是那样端然的少年,却从不承认。
我也见过一些人,自然明白有一种否认意味着炫耀。往往对方越是拥有,就越要用一种轻蔑的态度谈起。可也有极少数李舒丞那样的人,他是当真觉得自己的一切都不值得说起,当真觉得自己的一切都要劣于常人。
他想于我交谈。
那种神色我能从他面上体察出来。但他往往都独自站在人群之后,看热闹的人还没回过神来,他就已经回身离去了。
其实李舒丞远远不是他自我审视的那般困顿、阴郁。
我曾经无意中捡到他袖中掉落的字条。乌泱泱的字迹中间,他的字当真撇撇如刀。都是少年人之间的玩笑话。我在市井之间不是没有听到过。其实这些深宫里的人,也有自己的苦楚。
常听人言,总说那些身居在宫室中的人不晓得民间疾苦。可我总觉得这样说来有失偏颇。他们本来就处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位置,那些温饱都很难的人,和这些在精神上觉得郁郁的人,不该这样被类比。
那一年,家父离世。
说来可笑,家父终究被扣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死得毫无声响。曾经的同僚门生,无一人到场吊唁。
我并不沮丧,因为早知道人性如此。
可是当晚,府门口亮起了一盏盏白纸灯笼。那些我以为不会出现的人,一个一个出现在了我面前。他们什么也没有说,默默排成了队列,进门拜祭,再默默离去。我被震慑在原地,仿佛看到一只只鬼。
可这样的世间,做鬼远远要比做人更让人愉快。
父亲不过是向圣上陈情的那些人中间的一员。也许只是因为他的言辞太过激烈,直指圣上的痛处,就这样成为了箭靶子。圣上自然不会对功勋卓著的,类似于顾俊川的权臣下如此狠手。流放与死,孰轻孰重,没有人不清楚。
我并不清楚父亲陈情之事的真相。只隐约听到父亲提起过,对西夜言而无信,也就代表可以对其他任何国或是任何人言而无信。这样一个言而无信的郡主,又怎么可能让人信服?
西夜也好,鄯善也罢。我大抵能猜到会发生什么。朝堂上那一位的言而无信,将会意味着其他小国的国破家亡。
说来可笑,那个时候,我想起了李舒丞。他是我唯一认识的一个在此情此景能够说得上话的人。
于是我去求他。
那是我此生最大的错误。
我不是在暗示李舒丞懦弱或者其他。而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结局。这是现在和母亲在宁古塔苟延残喘的我,永远想不到的结局。
李舒丞被圣上送往了西域。圣上说,若是你可以,你就放手去试试吧。
被流放都极北,对我而言是早就预料到的事情。可是我连累的李舒丞,因为自私连累了他。
焰
“我若是说,李光彦没死呢?”
他一愣,转向我,微张的嘴始终没有闭上。或许他还沉浸在阿清的话中。他的阿清,他心中最深的,最隐秘的感情。
我叹了一口气,“真奇怪。你们两个人说的和做的,我都很难理解。”
“阿清,始终是对的。”他盯着我的眼睛,“你,你能让我看到阿清?”
我并不回答。
“那她如今……”
“她过得很好。”我咽下了后半句话,“与你不同。”
“你又说李光彦……”
“你的弟兄,一直照亮你的前路的人也没有死。”我坦然,“他比你承受得要多。当然,他也远比你要勇敢许多。李光彦,呵,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让你见到他。”
“你究竟是谁?”他问。
“我谁也不是。”
洞里越来越冷,火堆就这样当着他的面凭空消失。我仍旧看得清楚他的面孔,他却不一定能看清楚我的。我想他现在已经明白了。
“没有火,也没有茶。”他咳喘着,“什么都没有。是这样吗?其实,咳咳,其实这里不过是,不过是我心甘情愿想象出,出来的?”
“或许吧。”我叹了一口气。我确实有这样的能力让他感受到温度或者其他,但他,他确实也是这样,在我的暗示下想象出来一切。
“我快死了吧?”
我点点头。
他好像已经看不见我了,只以为我没有回答他。
“我听说过的。人死之前,许多过往都会在自己面前重演。所以我才会从你身上看到李光彦,看到阿清,看到……看到许许多多的故人。你,你是阴曹地府的使者吗?”
我摇头。
“就只能这样了。真遗憾。”他喘匀了气息,慢慢说道,“我最后还是没有找到不周山。也没见到过周山。我最后,还是只能死在这里,谁也不会记得。”
“是的。”
他没有理会我的应和,“对阿清,我一直有愧。但我也未曾知晓,她居然也带着愧意。阿清,她那样的好,可终究是不能够了。李光彦他……我们两人不过是难兄难弟,所以活该是一样的结局。”
“你真的很有意思。”我对他微笑,“所以这些让你知道,你也更容易释怀一些。我只想问你,时至今日,你还相信天一阁吗?其实我听说你,也是因为你是一直在搜集与天一阁有关的一切,却无所求的人。”
“为什么不信?”他惨笑,“我见到的神迹已经够多的了。你说有,就是有吧。”
“如果我说,天一阁就在你面前呢?”
“我信。”
“如果我说,你还能活下去呢?”
“我……”
我长叹一口气,“你还能活下去。能活得长久。不过……你不一定会喜欢这样活着。”
“我还有选择吗?”他问我,却又像是在反问自己,“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还能活下去那就这么活着。我……我觉得一切本身没什么区别。”
“我需要一个人,帮我打理书库。”我慢慢说,“那里的书卷实在繁杂。再加上我又缺少人手,日日为了翻找一点东西总是闹得鸡飞狗跳。你若是不嫌弃……”
他忽然打断我,“我这样的人,还能嫌弃什么?”
“那么你是答应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什么人也不是。”我笑着说,“不过是在广漠里想寻一处美的,安静的地方苟且偷生罢了。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番外
每一个来到天一阁的人,都是因为缘分。
是我无力解释清楚这两个字的意义,当然,我依旧会用这两个字糊弄每个人。
他们都还残存一些记忆,但都是模糊的。
是我的私心。
我不希望他们太辛苦。有些东西记住了和忘了没什么区别。在此处和在别处也没什么区别。说来可笑,曾几何时,我也是在苦苦寻觅一个答案的众生中间的一员,可是现在我看得清楚,想得透彻。
他们中的一些人,就算是对面也不会相识。还有一些人,此生都不会再遇到彼此,不是阴阳两隔,只是他们的选择就是如此。也有幸运的,忘记了一些,反倒是最能找寻到真正的快乐的。
我也曾经遇到过让我无法言说的苦楚。那个时候 ,我几乎失去了一切。说句笑话,我不是石木,自然也曾经有过一些算得上愉快的回忆和可以珍惜的人。只是后来我失去了所有,也渐渐明白之于他们,我才是那个拖累。这样想来,我也就没觉得遗憾过了。
总有一个阿丞让我的书库井井有条,也总有一个宫毗罗为求医问药的人带来希望。总有一个小松往来于各处,容貌清冷绝俗,性子狡黠如狐。也总会有一个我,在这里等着有缘人的到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