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幼童的名字叫宵雪。
董璇听师姐罗卉说起,宵家的三个子女分别叫宵风,宵雨和宵雪。宵风因着才学出众,已经被破格举荐到了朝中任职。而宵雨则已经在宫中被封为了才人。宵家老爷和夫人日日守着幼子宵雪,本是富足和乐的一家。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宵风立刻带上父亲和幼弟四处奔走诊治,又不远从建康来了钟离。
父亲,师姐和董璇三人十二个时辰水米未进,终于帮喝下麻沸散昏睡的宵雪串连上了全身的经络。董璇负责的是宵雪的右腕,只觉得那微弱的脉搏一下一下敲打着自己的心。她缝得细致,以至于缝合完之后双脚僵硬地无法站立起来。
宵家老爷和宵风都站在室外,是父亲不让他们进入室内的。说是怕干扰病人,让医家分心,但董璇明白,父亲不想让家属看见病人被缝合时的场景,心中的疼痛比起胸中的更加难捱。
一天之后,昏迷的宵雪终于睁开眼睛。守在床边的恰巧是董璇。宵雪睁开眼睛时,董璇刚好在用布巾擦拭他的额头。幼童乌黑的眼睛里像是洒满了闪亮的星辰,只是因为体弱,那种光彩还没有那般夺目。秀美的桃花眼,小巧挺直的鼻子和薄薄的红唇,生得实在比女孩儿还要好看。
“姐姐……”宵雪呢喃道,“请问,我可以喝水吗?”
董璇欣喜地从桌上拿了水来,也只是用纱布轻轻沾湿他的嘴唇,“你现在还不能多喝。”
宵雪乖巧地点点头。
不一会儿罗卉就走进来和董璇轮换,看见宵雪醒了,不由走过来为他诊脉。董璇出去,把宵雪转醒的消息告诉了众人,宵家老爷欣喜得难以自抑,当下拔足往屋里去。宵风倒是神色镇定,先对董璇一揖,这才跟着父亲进去了。
“只可惜,治标不治本。”
第二日一早,父亲便把众人集中到了正厅。宵雪被人挑断的经络虽然能接起来,但经络的运行周转却不是医家能够轻易调理的。父亲写了好几份方子,又让董璇他们拿出个人写的,当着宵家老爷和宵风的面简述了各个方子的优劣。
张煦的果然保守,罗卉的则激进。董璇写的那份虽是用尽了心思,父亲看了连连点头,但也不是良策。
“令郎公子的病,我一定会想办法。”董毅君说着,将几份方子整理好递给宵家老爷,“药我已经让弟子准备好了。以后年年都会为令郎公子备下,你们差人来取就是。”
“如此……实在是……”宵家老爷又要下跪,父亲赶紧起身搀扶。
“只可惜我医道尚浅,仍然不能完全医治好令郎公子。只盼今后能有良医,真正治愈了令郎公子才好。”董毅君的口气里带着惋惜,董璇也觉得泪盈于睫。她知道自己究竟在为什么难过——医家拼尽全力,终究也不是什么都能医治好的神佛。面对病人家属,这种愧疚感始终折磨着每一个行医者的心。就像董璇这几日不眠不休地在杏庵研究家中藏书,即使翻遍了古籍,也没有一种万全的法子。她并不吝啬自己的努力,只是恨自己的努力终究也没有得到报偿。
宵雪又在这里住了半旬。
宵风和宵家老爷都被父亲劝回去了。宵风自然是因为朝中有事,不能就这么撂挑子照顾幼弟。至于宵家老爷,想来父亲只是不愿看着对方伤心过度。因为日后的诊疗比先前更加痛苦,况且病人又清醒着,父亲只怕对方不忍观。
宵雪是个极懂事的孩子。无论诊疗时有多疼,都只咬牙忍着。实在忍不住时才会吸着凉气,也不敢大声喊叫出来。董璇见了总觉得心疼,因此也愿意往这里多跑几趟。就连师兄张煦也说师妹是改了性子,总算对医道上心一些。
那日董璇为宵雪针灸完毕,幼童想起什么似的,有些艰难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递给董璇。董璇觉得好奇,便接过来打开,谁知里面只是散碎的干花瓣一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
“是一个来我家做客的人送给我的。说是种子,可以种出花来。”
“谢谢你。”董璇将信将疑地把纸包包好,收回袖中,“你要好好休息,这样过不了几日就可以回家了。”
听到“回家”二字,宵雪眼前一亮,对着董璇笑得格外开朗,“姐姐!那我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董璇只是浅笑着安慰他,说用不了多少时日。宵雪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还不忘叮嘱董璇要把种子种下去。
多久才能好呢?董璇也回答不了。更直接的是,他永远也不能痊愈。药物可以愈合他的肌理,却无法渗透到被损害的内在。这个孩子可能一辈子连稍重一些的物件都举不起来。董璇心中一片酸涩,只是强自笑着出了房间,攥着那包花种子,愣愣地往前走,不觉又走到了杏山。
不想小院中已经站了一个人,那薄薄一片的侧影正是师姐罗卉。罗卉其实只比董璇年长一岁,但通身的气度都不像是个年轻姑娘。即使笑,也是宛如冰面的裂痕一般淡薄。见了董璇,她只是点点头,继续仰脸望着老杏出神。
董璇也不开口打扰她,只等她忽然问董璇道:“你说这世间究竟有没有鬼神?”
“我觉得,没有。”董璇笑道,“师姐怎么突然想起问我这个?”
“倒不是突然想起。不过是,一直都挺好奇的。”
罗卉说完就转身走了。董璇没有留她,换了自己对着杏树出神。
鬼神?师姐怎么会好好谈起这个?要说起鬼神,罗卉应该是众人之中最不相信的一个。她是他们当中唯一一个敢在乱葬岗独自过夜的弟子。对于她而言,世界被生死简单分成了两面,非黑即白,非生即死。
午后的风吹得老杏轻轻摇晃。董璇想起手里的纸包,还是决定遂了宵雪的心意,便草草在老杏树四周撒下了这些形状罕见的花种子。至于能不能开花,她也不知道,只算作自己对那孩子的好意的承领吧。
她抬起来脸,离自己最近的,原本黑黢黢的枝条,却轻轻抖动了两下。董璇看到一个个花苞重新在枝头上伸展开来,就这么在她眼皮底下开满,薄纱一般的花瓣泛着深粉色。又一朵!却是朱红色的!她一惊,不自觉伸手想要看个究竟。却突然意识到那居然是一朵六瓣的花。
杏花怎么会有六瓣!董璇想要伸手去摘,指尖还未触碰到花朵的刹那,那枝头又涌出更多的花朵,一朵一朵堆叠在一起,满满地鼓胀开来。
“啊?”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却看见树干背后露出一点粉白的衣摆,那人就这么从树干背后走出来,赤足踏在地上,一丝声响也没有。
“你是谁?!”董璇倒退两步,瞪着对方。
那男子有张瓷器般莹白的面孔,眉有些倦懒,双眼却如同春日里的潋滟水波。他抱着手臂对董璇微微一笑,似乎满树的杏花也跟着他笑了起来。
“你刚刚种的是格桑花。”
“啊?”
男子抬了抬下巴,“你刚刚撒下的种子,是格桑花的种子。”
“格桑花?”董璇也不自觉地望着脚下,“什么样的?”
“开花你就晓得了。”男子向前走了几步,“你身上有药味儿?”
董璇脸一红,“你是什么人?你你你……我上次就瞧见你了。难不成,你是这树上的精怪?”
“精怪?”男子嗤笑一声,“我是杏花神!”
“杏花神?”董璇一个劲儿摇头,“怎么可能!谁都是到杏花神是二月的花神,那可是个,是个女神。你怎么可能是?”
“我又怎么会不是?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董璇越是后退,男子就越得意似的靠近,逼得董璇直跺脚。男子这才收敛了容色道:“你可姓董?”
“是啊。”
“不错,不错。”男子抚掌笑道,“总算遇到一个姓董的。说起来……算了,旧事,不提也罢。你身上的药味儿是舒筋活血的。怎么了?遇上难题了?”
“你怎么知道?”董璇心里嘀咕,嘴上却强硬,“有什么难的?治病救人罢了。”
“若是治得好,你怎么可能是这幅神色。”
“我……”
男子扬眉一笑,“女医者,即使你的天赋当真与董奉一般,也很难得到他得到的那一次天人的点化。”他轻笑一声,“不过我倒是愿意让你见识见识。”
“见识?见识什么?”
“说起最让医者难过的,莫过于那些给病人造成无限痛苦的疑难杂症。病人的苦痛,家属的锥心,对于医者而言都是那样地刺心。这世上,人力不可为的有太多,非神力不可为的也有太多。可如果……你拥有治愈他们的能力呢?”
“什么意思?”
男子唇边的笑容如同春风中的花朵,“如果你,拥有治愈他们的能力呢?”
“董家后人,我愿意将这种能力赋予你。”
董璇愣怔了半晌,直到男子一步一步靠近她,她才惊地猛一后退,有些防备地望着男子。杏花神,什么杏花神?哪儿来的杏花神?董璇定了定神,沉声道:“我不知道你是何人,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这里……是我家私产,请你离开吧。”
“私产?”男子周身仿佛裹挟着清风,直逼到董璇面前时依旧连脚步声也没有,他就这么腾空而起,悠悠地浮在半空,侧卧下来,仿佛有看不见的东西支撑着他的重量。他对杏树轻轻一点,刹那间满树的花“呼啦”一声从树枝蔓延到了树干,又从树干蔓延到了地面上,就这么一路爬到董璇的脚下,居然顺着她的鞋面往上爬。董璇一惊,随即抬脚想要躲开。可密密匝匝的花朵就这么顺着她的裤管和外头系着的裙子一点点上移。
她大叫一声,面前的景象却倏忽不见,面前依旧是满树的繁华和半空中比流云更轻捷的男子。
“我,我信你,信你是仙人,行了吧。”董璇长舒一口气,“你,你为什么要让我有什么救人的能力?”
“道理再简单不过。我很难遇到像你一样还有一颗仁慈之心的医者。董家这么多代。也就是你,和董孝竹稍微有几分相似……”
虽然不满对方直接叫出曾祖父的名讳,董璇还是压了压性子,耐心道:“为什么是我?”
“我说了,除了你,你们这一代我没见到什么可造之材。你以为我没有考虑过别人?天分最高的那个根本就没有心,天分一般的那些呢,我连看都不想看一眼。你么,你有些意思。”男子换了个姿势,就这么垂下双足在半空中晃荡,“你虽是个半吊子,想的却比别人多。要说医道,你还差得远。但……偏巧只有你合适。”
董璇心里只觉得这个什么杏花神说话太刻薄,也不搭话,就听对方继续道:“我知道,你此刻只是爱信不信的。想试试吗?”
“怎么试?”董璇脱口而出。
“就拿你现在正在诊治的病人试一试。”杏花神翩然降落,伸手将耳鬓的那枝杏花递到董璇手中,“让他服下。”
董璇直摇头,“不妥不妥。《别录》里先人有言,杏花主补不足,寒热痹,厥逆。甚至能治妇人无子。这跟那孩子的症状毫无关联。”说着,她想把手心里的花枝还回杏花神手中。可男子偏偏一握拳,收回了手。
“你试试吧。”男子笑道,“若是成了,再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