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杏花雨(一)
十四2020-07-31 13:425,014

  “君异居山为人治病不取钱使人重病愈者,使栽杏五株,轻者一株,如此十年,计得十万余株,郁然成林……”——《神仙传》

  “东海都尉于台,献杏一株,花杂五色,六出,云仙人所食。”——《西京杂记》

  一

  “小璇?小璇?前面来了病人,师父让你过去,跟着一块儿看看是什么病症。”

  董璇对着同门师兄张煦一吐舌头,扭身就跑。张煦只跟了一小段就气喘吁吁地扶着一棵低矮的梨树告饶,只得眼巴巴望着董璇如同草窠里的兔子越蹦越远。

  “也罢也罢。”董璇听见身后张煦长叹一声,“师父说,你愿意去杏庵躲着就躲着吧。躲一时是躲,躲一辈子也是躲。不过是派我来知会你一声的。”

  董璇才不理会那么多,径直穿过花园廊道,直到跑到紧锁的院门跟前才停下。这里平时就少有人来,唯一能踏足的小径还是董璇自己的杰作。

  如今已是初春,柔嫩的草芽混杂在萎黄的枯草之间尤为扎眼。董璇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些新发的草来到门前,用力去推半边门扇。红漆已经剥落的木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铁链的束缚已经到了极限。

  她憋了一口气,矮着身子挤过了缝隙。

  一踏上碎石铺就的小路,董璇就觉得心里安宁了几分。这扇门,仿佛隔开了一个世界,这头是尘世,那头却是仙境。小路的尽头便通向杏山,说是山,不过是个一盏茶工夫就能登顶的土丘,因为种植的尽数是杏树,才起名叫做杏山。

  这一处杏山,本来也是这座老宅附带的产业。不过父亲觉得占山头实在是土匪行径,重新修葺老宅时就推倒了杏山周围的外墙。可附近乡民仿佛已经默认了此处是私产,从来也没人踏足。

  杏山上的杏树,董璇刚来就数过,从山脚到山顶,一共七十二棵。除了杏庵里那一株生得如同巨伞,其他的都是低矮却粗短,想来是种植得太过密集,吸收不够养分。但每年结果的时候,除了那一株,这七十一株都是硕果累累,枝头挂满了饱满圆润的杏。收获的季节,父亲总会邀请乡邻们来采摘,一筐一筐的熟杏散发着清甜的气息。因为量太大来不及食用,不少人喜欢熬制杏酱。

  如今是春日里,最值得赏的自然是杏花。

  天气还未真正转暖,杏山的杏花还疏疏落落地挂在枝头,只有零星艳红的花苞和粉白的花瓣。董瑶一直觉得颇为奇怪,明明含苞待放时候是那样艳丽的颜色,绽开了却由浓转淡,宛如飞雪。杏林里也有一两株桃红的和艳红的,但如今还分辨不出来。

  她轻巧地跃上最后两级台阶,面前便是杏庵。

  举家迁到钟离时,她还没有出生。据父亲说,这杏庵是有原址的,不过破败不堪。也是祖父对有志趣亭台楼阁向来喜爱,这才让人伐了好的杉木,重新修葺了。前头是个灰瓦白墙的小巧院落,后头是个高台。院落正当中便是那独一棵的高大杏树,开花的时候坐在高台上,或抚琴,或饮酒,是个赏花的绝佳处所。

  院门常年都是敞开的。家中佣人很少,也顾不上此处,经常就这么开着门。董璇甚至曾在院落中看到小梅花鹿的身影,偶尔也有些野猫出没,都是自得其乐。

  老杏同样只有枝头稀疏几点红色。董璇抬手抚了抚粗糙的树皮,这才登上了高台。台子上不过是一张石桌,四把分列的椅子,博古架上早就沾了厚厚一层灰。她也不在意,倚着栏杆望去,视线正好与杏树的树冠中部齐平。

  可就这么一眼,她便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明明刚才只有那么零星几点的花朵,现在却居然像是全部苏醒过来,当着董璇的面一朵一朵地冒出花苞,在黑褐色的枝头尽情舒展。仿佛就在董璇背过身的那一刻,春神已经附着在了这棵杏树上,让它和她开个小玩笑。一朵朵杏花在微风和日阳下细细地抖落身上冬的寒意,懒洋洋地舒展曼妙的身姿。

  “粉色的。梅红……胭脂色,正红,粉白?”董璇不可置信地抓紧栏杆,“怎么会有五色的杏花!”

  “怎么没有。”

  “谁?!”董璇一怔,难道是自己听错了?高台上能站立的也只有这么一处,怎么可能还会有其他人在这里?可她明明听到一个男子戏谑的声音和轻笑,被她这么一问,倒什么也听不见了。

  医家本就对鬼神之说不在意,董璇自小也从不会因为这些烦恼。她笃定是有人跟自己开这个玩笑,蹑手蹑脚地绕到通向高台的楼梯旁,探头一看,同样,一个人也没有。

  难道是自己听错了?她扁扁嘴,揉揉眼睛,继续看杏树的枝头。可在她刚才分神的工夫,杏树已经偷偷将大朵的花缀满了枝头,那些花朵层层叠叠,又颜色各异,就连最美的锦缎或是天边的云霞也比不上它的热烈。一团一团的杏花,却并没有招来蜜蜂或者蝴蝶,更让人有了不真切的感觉。

  董璇用力揉着眼睛,甚至努力伸出一只手想去摘一朵看看是真是假。

  那阵风,像是一只手,在缭乱的杏花中突然拨开了一角。

  董璇看到的,是一张比杏花更让人惊叹的面孔。

  他闲闲地倚着树身,就这么坐在枝杈见对她微笑。大多的杏花簇拥着他,但只要靠近他就失去了颜色。他抬起手,折了近处一枝,就这么别在了耳畔。

  “你……”董璇只说出了一个字,就听见不远又传来张煦的声音。她正要应答,面前的花树却一瞬褪去了颜色,还是只有那么几朵,枝杈之间空荡荡的,哪里还有方才男子的踪影?

  她怔怔地呆立了许久,直到看见高台之下一个劲儿对她挥手的张煦。

  “小璇!小璇!师父让你速去!有急事找你商量!”张煦似乎累极了,想都不想就靠在了杏树上。董璇回过神来,飞快跑下高台来到他身边,不由分说拉过他一只手为他诊脉,又翻翻他的眼皮,这才松了口气。

  “不要紧,不要紧……”张煦脸上挂着腼腆的笑容,“我没事,就是刚才走得急了些。”

  “父亲为什么非要我去?”

  “来了个病人。”谈到病人,张煦的神色严肃了许多,“症状好像是师妹你和师父以前遇到过的。师父想问问你,后来有没有琢磨出良方。”

  “那肯定没有。”董璇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脑海里还是刚才不可思议的情景。她甩甩头,企图把这些念头驱逐出脑海,“我怎么可能事后还会研究这个?”

  “说来也是。师妹你……对医道根本不感兴趣。”

  “是啊,不感兴趣。”

  “真可惜。”

  张煦这三个字说者无意,却让董璇一下子拉长了脸。木讷的师兄哪里意识到了这一点,只顾着闷头往前走,不时还停下来喘息几声。

  董璇面上装作毫不在意,“你自己好些了?”

  “这几日,天气回暖,所以我挺好的。”张煦指指自己心口,“没怎么犯。我自己觉得比以前精神也好一些。”

  “是嘛?那是最好。”

  说话间,两人已经从后门重新回了院子。张煦忍不住唠叨了守门人几句,又叹气说董璇总是喜欢到处跑。董璇也不理他,自己快步往前院去了。急的张煦在后头大喊,说人在诊室。

  诊室本就是隔出来的五间僻静房间,虽说也在外院,却选了个隐蔽的角落,非有顽疾或是险恶病症的人不会轻易被送过去。董璇走上游廊,就已经看见了父亲董毅君背着手站在最里间的诊室门口,在跟一个陌生的高大青年交代些什么。

  董璇快步过去,对二人行礼。扭脸看见诊室的门扮演着,里头床榻上躺了人,一个与父亲年纪相仿的男子一脸愁容地坐在床尾。

  “小璇,里面躺的是这位宵公子的幼弟。”董毅君沉声道,“这孩子,与我们曾经诊治过的那个女子一样……被利剑所伤。”

  “那个女子?”董璇忽然想起自己曾经跟着父亲去过一次星甸。那一次,父亲受当朝太师的幼子范勋之邀,负责一路人员的头疼脑热。父亲本想让自己借此机会长长见识,不想还真遇到了个极为棘手的。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孩儿被人生生穿了琵琶骨。女孩儿是范勋的门客,不知怎么得罪了恩师才受此极刑。董璇对那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儿的印象很深刻,只记得她总是开口道谢,问她事情原委却也不说。

  “进来看看吧。”董毅君道。

  董璇点了点头。

  室内的血腥气很重,董璇惊讶地发现床榻上躺的只是个幼童。她低声说了句“打扰”,这才走过去蹲下身子,细细检查幼童身上的伤口。脖颈一处,手腕两处,深可见骨,但真正想切断的是经脉。幼童双手手腕上,被捏过的指印泛着乌紫色,董璇实在想象不出,有什么人会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下手。

  “不太一样。”她起身,转向父亲,“但是有共同点。”

  父亲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她另有所指,只是淡淡转移话题,“你可有什么良方?”

  “跟之前一样堵的话,恐怕对他不好。”董璇凝眉想了想,才开口道,“接上是肯定要接上的,但往后……肯定离不了药了。”

  “求求二位!救救犬子!我愿意倾家荡产!只求二位救我儿性命!”

  坐在床边的男人想要下跪,幸而父亲一把架住了对方。董璇也赶紧上前再三保证他们会尽力而为。等对方情绪稍微平复,董璇才和父亲董毅君走出房间。门外年轻男子对两人一揖,抬步回到诊室中安慰自己的父亲去了。

  张煦终于赶了上来,看他手里还托着两袋药,就知道刚刚不知道又被谁拉去帮忙了。董璇还没开口,就听父亲董毅君道:“煦儿,你去安排宵家老爷和大公子暂住。今晚我们三人轮守宵家小少爷,他目前最难的,就是挺过今晚。”

  张煦立刻着手安排去了。董毅君这才迈步,走的方向却是往后院去。董璇一愣,跟上了父亲。

  董毅君并不谈病榻上的幼童,只是对董璇问道:“杏山上的杏花可都开了?”

  “没怎么开。还要等等。”

  “去看看吧。”

  董璇点点头。

  方才病榻上的幼童,伤口已经被紧急处理过了,只是怎么诊疗才是最优,还有待定夺。董璇有些感慨,即使能够接通这孩子被切断的经络,依旧没办法保证这孩子之后能像以前那样茁壮成长。而且终身服药,对于许多人而言都难熬得很,又何况是个孩子呢?

  “父亲。”董璇皱起眉道,“刚刚那个孩子……和之前那个姑娘,会不会得罪的是同一人?”

  “我们医家,向来不该与江湖或者朝堂有所牵扯。可是……看那孩子情状,我还真是心中难过。”

  “谁会对他们下手呢?”

  董毅君叹了口气道:“先前罗卉就套了许久的话,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我也问过了,可既然人家不愿意讲,我们也没有强迫的道理。”

  “父亲说的是。”

  “先把人留下吧。今晚我们细细商议了,再定下诊治这孩子的法子。我只是在想先前那个和你一般大的女孩儿,这辈子恐怕就……”

  董璇不出声,父女二人已经来到了杏庵入口。院内的老杏默默在春风中摇曳着,董毅君走上前去,拍了拍树干,“相传,这一棵,是我们祖师爷手植的。”

  “真的吗?”董璇仰起头望着树冠,“这杏树从来未结过果子。孤零零一棵,看着也怪可怜的。”

  董毅君笑笑,“所以你喜欢这棵树?为了这个?”

  董璇不说话了。

  “为父从未勉强过你,也没有说过你一定要继承家业的话。只是你也看到了。如今的弟子里,最出挑的两个偏偏都……”

  父亲说的最出挑的,一个是自己的大师兄张煦。张煦和董璇算起来还是隔得很远的表兄妹,因为家中贫苦,这才遣送了儿子来投靠远方亲戚。可父亲待他真的同亲生孩子一般疼爱,也许……只是为了心中对母亲的思念之情。只是张煦天生心脏有顽疾,只能调养,无力医治。

  另一个是自己的师姐,罗卉。其实董璇心里有数,师姐的天分比自己高上许多,是众弟子当中少有的能跟自己父亲比肩的。可是,就连董璇也看得出来,罗卉身上有种奇异的冷漠。都说医者仁心,她偏偏像是没有心。诊治病人时,她比谁都要勤勉,却只是出于她对病症本身的好奇。

  “小璇,我知道你的心思。只是……”董毅君最终无奈的笑笑,“医家都要过这一关。可只有自己走出来才行。旁人说什么都是无用的。”

  “嗯。”董璇有些颓丧。父亲是明白她的心意的。

  其实董璇自幼对行医就有莫名好感,天分也是有的,苦功也是下过的。但随着深入,心底的恐惧就越发蔓延开来。她不是不愿意治病救人,只是面对一个又一个自己无力诊治的病人,她就已经先怯了三分。病人眼中,他们是神,是能够和泰山府君或者阎罗夺人的仙人。可只有医家自己猜明白,自己能做的是多么的有限。有时候,董璇非常羡慕师姐罗卉。也许自己同她一般无心,就能继承家业了吧?

  “父亲……我害怕。”董璇低声说。可她抬起头时,才发现父亲已经走远了。

  除了祖师爷董奉董君异,董家又何曾有过善终的医家?往上辈的旧事,她只能从典籍中的只言片语里翻找到,曾祖父也好,他的同族兄弟也好,那些为人称颂的名医都无法善终,反倒是碌碌无为之辈都安享晚年。最出色的那一位,自己的曾祖,而立之年就已经撒手人寰。祖父也不过是年逾花甲就因为过分操劳而死。而今自己的父亲,董璇也难免有隐忧。董家不是没有出过国手,可却慢慢疏远了朝堂和江湖,为着的也是这令人忧心的宿命。

  董璇并不贪生怕死。她只是觉得不甘,以及不公。

继续阅读:第三十三章 杏花雨(二)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天一阁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