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
“事到如今，你依旧心思娴雅。”公子谨言毕，也望向雨中瑟瑟的满地落花。被风裹挟到了小池中的残损花瓣，零星粘在一簇簇肥大碧绿的荷叶上。荷花紧闭着花苞，毅然也是任凭雨打之态。“留得残荷听雨声，是不是这么一句？”
顾长歌只是笑，公子觉得她被灰蒙蒙的天色衬得有几分凄然。
她轻声道：“这荷叶生的这样好，跟残荷是天壤之别。我记得年幼的时候，经常自己溜到后园池边摘莲花、莲蓬。如今……如今。”她又道：“如今居然也没有太多念想。倒是觉得如同梦境，恍恍惚惚也就过去了。”
公子谨听着她的口气，全然不似往日。也是释然的意思，却让人心里酸楚起来，便道：“我倒是觉得这些年，每一日都历历在目。虽然我并没有想过要在朝堂之上立下何等功劳，也不愿意走父亲的旧路，只是安心辅佐太子、效忠圣上，谁知也是错的。圣上盛年已过，立下国储也是情理之中，但是……”
“但是太子慵懦，难当大任。诸位皇子又虎视眈眈，只盼太子犯下大错。不过圣上，他似乎更忌惮这群儿子们。照如今情势看，说句大逆不道的，东宫恐怕也是幌子。圣上只是怕没了这一位，夺位的火又烧到自己身上去了。”
公子谨点头称是，顾长歌说的一点也不错。盛年已过的皇帝自然是需要继承人的，可又忌惮着逼宫那一日。太子虽慵常，至少和其他皇子相互制约，这才是真正的朝堂权术之道。
“我父亲的事……说起来也好笑。”顾长歌淡淡道，“不止一次有人跟我说过，我父亲太过鲁莽直率，有些话就算死谏也只能落得个死。可是身在言官的位置，对于那样的事情，又怎么能隐忍不发？宋子淇，虽然是揣测对了圣意，却也就是个小人。”
“可西夜，终究是灭国了。西夜也好，其他小国也罢，在他们眼里，只要顺从地任他们摆布、屠戮就好。”
顾长歌叹息道：“公子，你当真放心我，什么都不问，什么也不多说。若是太子真的对我……”
“你都说我相信你了，我还有什么可问的。”公子谨打断她，自己笑了起来，长歌也露出浅笑。他又道：“我虽不问，心里却不是不知道许多意思。有些事，虽然不曾亲眼见到，也不是永远不会知晓。”
此话一出，两人倒真是相对无言了。
顾长歌望着雨幕，良久才道：“四年也过去了。我以前不是没想过，会落到现在这种尴尬的境地。太子不会娶我，我自己也并不肯嫁。只是，我们，到底也就这样了。”
“你……又何必如此悲观？”
“我有时候情愿自己四年前就死了。”她低声道，“那样也好些。至少我不会生出一些不该有的心思。”
公子沉默，转身离开。他仿佛听到耳边有顾长歌一声轻叹，又疑心这不过是自己的幻听。一路冒雨离开，只觉得到处湿漉漉的，惹人烦厌。
四周又静的只听得见雨声。顾长歌有些倦了，唤了婢女前来。
“你去找当朝宵大人家的二公子，悄悄出去，借着采购的名头就好。”顾长歌想了想，又对婢女补充道，“叫他挑拣个适当时日前来。”
电闪
“公子！公子！”管家李德边跑边喊，还没迈进公子谨书房的门，又恐失了规矩，慌忙收了步子，差点儿被门槛绊倒。
“说罢。”
“金吾卫把咱们府围起来啦！各，各处的角门也堵死了。领头的是程司程大人，之前就派人来通传说要拜见公子。依小的看，这哪里是拜见，分明，分明是想封了咱们府啊。”李德一连嘟哝了许多，抬眼却见自家主子这几日脸上的颓丧已经几乎凝结成了一层薄霜，声音也就低了下去。
公子谨本就立在书案前，悬腕欲写些什么，终究顿住，一滴墨汁自笔尖滑落，无声的在雪白纸箋上晕出一点污渍。
“去，去告诉顾娘子，别出南苑。我若是得空，自会去看她。”言罢，公子搁下笔，将污了的纸揉皱丢在了一边。
李德不敢怠慢，告了退便往南苑去，一五一十的把公子的话交待给了顾长歌。原以为她会多问，谁知她只是说了声“晓得了”便不多言语。李德正要走，忽然觉得里屋有紫色衣角一闪，随即不见，也只以为是自己眼花或是屋里的婢女，讪讪的也出了南苑。
待李德走远了，顾长歌才唤了声“出来吧”，便有穿着紫色公服、面目秀美的年轻男子从内室大步出来，挂着灿烂笑意道：“好险好险！要是被撞见我从内室出来，怎么解释得清楚？怕是晋康侯会直接要了我的命！”
顾长歌不笑，“话才说了一半，还是希望宵大人指教。前几日我就已经差人去请大人，怎么直到今日封府了才跟着你家提刑大人前来，你未免……太不顾念那点子情分了。”
“你这话说的，我这不是为了避嫌嘛。程大人最近心情不佳，怕是要拿我开刀。不过，身在乱世，若是一味的谦和恭顺任人宰割，恐怕百身难赎。其实我最近也遇上个冤家，有一桩公案需要了结。这会儿见完你，我就要去见他。同样是王侯公子，他的处境也很凄凉。”宵姓男子大大咧咧的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长歌，我也实话实话了。如今金吾卫封了府，要是哪天圣上命人顺着查下来，总有一天也会查到你身上。虽然是挂着保护晋康侯的名头，这群不通情的铁定不会放出府中任何一个人，也就是断了你所有的后路。”
“我不怕死。”顾长歌冷冷的说，“亦不想因为我牵扯旁人一起受苦。私纳罪臣之女是死罪无疑，可是照这个情势看，上头绝不会追究太子。而会把责任落到阿谨……”她改口道，“晋康侯的头上。所以，我才会想到寻了你来。你若不帮，也是情理之中，我也不留你多言了。”
“你可别恼，我刚刚不过玩笑几句。凭着当年的事，我救你是救定了。至于晋康侯……就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了。”
顾长歌脸色一变道：“你救不救我都无妨，但你若不救他，他必定是留在建康受审！污烂罪名加之于身，又何患无辞？”
男子秀美的眉目略略一蹙，“有本事救你的，哪里是我这种凡人？我不过是给你想个法子，在守卫安排上故意留一条路给你罢了。救你的人之所以只救你，也就是冲着回天令才肯的。”
玄铁的令牌被顾长歌从袖中摔在了桌上，她一字一顿道：“你拿去。不管那是什么人，看来就是为了这劳什子。以前反反复复多少次，我都想一丢了之。却又害怕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非要用这个来救命。你把这个交给那个人吧，让他凭着这个救人便是了。”
她的语气决然，甚至有了自弃之意。男子犹言又止，最后还是道：“东西你先收好，自会有高手前来的。长歌，我不希望你死。”他并没有说完，两人都听见门外传来动响。顾长歌偏偏脸，示意他从侧面窗户出去。他一点头，也就轻巧的翻出了窗。
“长歌。”
公子谨面色阴郁，口气还算沉稳。他注视着顾长歌的眼睛说：“倪长吉在家中被刺客所杀。看来，我们都躲不过去了。你收拾好东西，用上之前造假的身份，足可以逃出建康。”
“那公子你？”
“我……我恐怕逃不了。”他忽然露出笑容，温和谦逊，甚至有些腼腆，“我会把事情准备万全的。你想，你要是走了，上头也查不到证据……所以宽大处理是迟早的事情。我虽然不曾刻意培植过党羽，但我承袭父亲的位置这些年，也不是没有注意过这些。总之，你放心，一切总会有办法的。”
“公子，你不是看不出来这件事到底针对的是谁吧？东宫会被训斥，你和倪长吉自当领罚。虽然你们谁都不是罪魁祸首，却一定会被拖出去代替太子受过。太子怎么样只有圣上才能裁断，不是他的功绩可以称为他的，是他的错处却要别人去背负。如今倪长吉已经莫名丧命，可你……可你……”她停滞下来，“你又该怎么办？”
公子心中一动，依旧微笑劝慰她，“你不要为我担心。要是可能，你今晚就赶紧离开。一路南下，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住下。对了，千万不要写信回来，也别再打听消息。”公子谨想了想，又补充道，“这件事，你也不要怪东宫那位了。毕竟他……也真心待你吧。”
顾长歌打断了他。他见她面上挂着恍惚的笑意，好像被抽空了力气，强笑说：“公子，你可知太子是为了什么才留下我？！不过是听说传闻中家父曾经将一面玄铁令牌与我保管。那是江湖人人抢夺的至宝！为了这个，他才会留下我，可怜我！所谓的入太子府，只是那面回天令入府也就罢了，又与我何干？他欺骗你欺骗我欺骗众人，我又凭什么原谅他！对我有意，不过是为了权势地位。他就算每次前来，也不过是威胁我，或者规劝我把东西速速交出来，不要让彼此难堪！他甚至……甚至用给你来威胁我！”
“我都知道。”
话音刚落，顾长歌整个人已经落入了他怀中。他感受到她温热的泪渗进了自己的肩背，一滴一滴，如同建康的连绵和雨。
“别哭……”他低声说。
是的，他都知道。
公子谨从来都不是傻子。可知道这些又能怎样？无论说不说，事情都不会有任何转机。只要东宫还是东宫，他们就仍旧是尘芥。
只是终于，他们说出了心中所想。也是终于，他们被推上了这样一条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