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
“阿谨，我们逃吧。”
她说。这不是公子谨记忆中熟悉的顾长歌。她依旧着素色衣裙，却不再冷漠拘谨。她的脸上有淡淡胭脂，神情郑重，仿佛要出席一场盛宴。公子谨拒绝不了她的邀约，逃就逃吧，反正这里，再也没有他们的容身之所。
这场炎夏里的夜雨不动声色的汇聚，形成暗流，抹平千沟万壑，冲走灰暗和阴郁。雷鸣电闪，居然也不像往日那般惊心。也许早就知道这场雨会到来，他们都很笃定。
幽灵一般出现在室内的男子，是有着琉璃一般碧色眼睛的胡人，汉话却说得极好：“宵雪跟我说过了，路也留好了。回天令不必急着给我，快跟我走吧。雨越大越耽误行程。”
公子谨疑惑的望向长歌，她微笑，向男子道谢，然后才转向了公子谨：“是的，我都准备妥当了。公子，我们走吧。”
“这位姑娘，这救人的规矩你恐怕弄错了吧？”男子抬起眉毛，“这位是跟我们一路的吗？”
顾长歌打断了她，柔声道：“这位大侠，请放心，我不会弄错的。上路吧。”
这一晚的雨，穿过后园山路的蓊郁树木，狠狠砸在他们身上。雨水顺着发丝滚落，迷了眼睛，不辨方向，只是闷着头奔跑。漫天的雨，让他们无处遁逃。现实也是这样，被罗织出来的罪名笼罩着他们，他们注定要在雨下被消解。
“阿谨，我知道你是不在意这些的。你从来都不会读这些。传闻中，极西之处的天漠中，能看到盛放的桃花，妖娆美艳，直指天际。顺着桃花前行，能看到精美绝伦的九层楼阁，琉璃色的楼阁如同神仙的宫宇。行人有像我们一样的不同人，也有许许多多不普通的。那里可以包容万事万物，乃至整个天下。”顾长歌的声音始终低哑而郑重，“阿谨，那里可以收容一切为天地所不容之人，可以了却一切难以了结的心愿。那里与这里不同……。在那里，才能被救赎，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而不是现在这样苟且度日……”
公子谨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这些。
“那里……是你必须去的地方。”
“可你呢？”
顾长歌只是笑，“我会和你一道，你放心就是。”
“快些！”男子不住催促，突然回身远望，“糟了！难道风声被走漏了？可恶……宫毘罗也不知道哪儿去了……偏偏在这种时候！”
不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亮起，在雨中晦暗不明。人声，锣声渐渐喧闹，似乎有更多的人涌上山道，向他们逼近。公子谨听到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他咬咬牙，没有回头。
“再快些！前面不远已经备下马匹了！”男子头也不回的冲他们喊道，“你们再坚持一下！”
公子谨望着顾长歌，忽然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拒绝，两个人在雨里跌跌撞撞，朝着根本看不见的远处奔逃。公子谨觉得自己的呼吸滞住，口腔和鼻腔里尽是血腥气味，双腿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只是跌跌撞撞的向前。黑暗中没有灯火，他们成了彼此的明灯。
就这样，他们终于得见不远处微弱灯笼光芒，那正是拴马的地方。
“快上马！”男子翻身一跃，上了马背“你们还走不走？”
明明这样急，这样隐秘的奔逃，身后的人声却渐渐嘈杂，呼呵，叫喊，带着杀意。
“你先上去，再拉我。”顾长歌说着，从袖中摸出玄铁令牌，扔给那个男子。男子稳稳接过，揣入怀中。
公子谨翻身上马，伸手拉她，谁知她猛地缩回手臂，拔下一枚簪子，对着马狠狠一戳。马受惊，嘶鸣一声，竭力奔逃。公子谨大声唤着她，试图勒马，几番颠簸却被越带越远。
男子冷眼瞧着，忽然对顾长歌拱手一揖。
“不想情况会是这样。”男子叹息，“见过太多为了这破东西暗箭伤人的，你们这样的，我倒是头一次见到。”
“一面令牌救一人，总算是派上用场了。”顾长歌如释重负，“你也快走吧。一路平安”
男子略一点头，打马扬鞭，跟着公子谨去了。
顾长歌站在雨中，一回身，走向了来时的路。
雨似乎小了一些，人声更嘈杂了。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蹚过泥水，裙摆钝重，她就提起来再走。
她笑着，稳步走向那片火光。
再见了，阿谨。
虹桥
其实那一刻，当她推开他时，脑中的旧事终于决堤。
他们从相逢到离别，在短短的一生中根本算不上什么。或许连一个起承转合都算不上，最多不过是一个可悲的句点。真的，她笃信他会忘记她，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就这样和与她在记忆里失散。
两个飘蓬似的人不合时宜地相逢，他们渴求的太多，能握在手里的却太少。公子谨的隐忍又何尝不是一种逃避，心知肚明，但不愿意面对。这样的世道上，责任二字太重，几乎没有肩膀可以担负得起。父辈相似的遭遇让他们明白，许多东西终究是他们无法触及的。
有件事，她从未忘记。
每一年的端阳节，他会亲手在她腕上系上五色丝线拧成的镯子。那些线初系在手腕上时，鲜妍明媚。可渐渐地，染料被清水漂洗干净，丝线也被水洗的灰白。直到将其剪断，抛入流水之中那日，她会觉得怅惘异常。
公子安慰她，疾病灾难会随着丝线被流水带走，岁岁安康。
可他们连岁岁都不能相守，又何来安康二字？
她常常想，自己对于公子，不过就是那股丝线。他待她极好，但她始终是个临时停下来歇脚的路人，躲避突如其来的骤雨，终究会离去。这样的释然，让他们彼此都觉得心安。
或许她不会死，她会被宽宥。因为她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太子救她，不过是为了回天令。圣上要是饶她，也很可能是为了堵住众人悠悠之口。都是他们一念之间的决定，对于他们来说，没有差别。
可此时此刻，生死之于她，与当年并无区别。
建康城的连日阴雨终会过去，晴日当空，却不见彩虹。那样的地方，怎么会有这么耀眼的东西存在？
她所求的，不过是雨过初晴之时，大漠里的阿谨，能替她看到最美的虹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