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归途迢迢(一)
十四2020-07-31 13:433,107

  蜃楼

  程司从梦中惊醒。

  天光晦暗,外头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他一时昏了,难辨时辰,又觉得干渴,起身去给自己倒水喝。还未来到桌前,房门已经被执素轻轻推开。

  执素穿着月白的薄绸袍子,仿佛被雨水浸得皱皱的。程司揉揉眼,知晓自己是眼花了,错看了窗与门上那些浅浅波动的影子。

  “公子,时候差不多,该洗漱了。”执素低声说,已经倒了水递上来。瓷杯里的水尚且温热,程司慢慢饮尽了,方才放下杯子,对她点点头。

  今日无需去提刑司,程司比平日里晚起了三刻。一时洗漱罢了,也没什么胃口,程司便唤了执素添了几只蜡烛,走到案边径自研墨。

  本想就着昨日那篇檄文写下去,手腕却空悬良久,难以落下。他见案边有张之前裁了未用的窄窄洒金花笺,伸手取过用来试笔。等一句写罢提笔时,他怔怔凝视着那一排雅畅的行楷: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

  梦中的情景似乎脱离了虚幻,在现实中肆意游荡。

  衣着简素的妇人容貌绝伦,神色却凄惶,似有泪意。他唤一声“阿娘”,妇人回身看他,复飘飘然离去。他大叫,追赶,却被人一把拽住,一晃眼,仍旧是那妇人。可是他知道这并不是他的阿娘,因为那个如同雾气般的背影渐行渐远,越来越淡,消失不见。

  “公子。”执素低声唤他,他恍然醒神,见执素面露难色,知晓定是如夫人又在父亲面前对他颇有微词,便强打精神安慰她道:“你让前头粗使的丫头去回就是了,每次亲自去,还要受那些闲气……”

  “奴婢受些气不要紧,可,可如夫人分明就是挑拨公子和老爷……”执素嘟哝着,一时觉得自己失言,便也不再抱怨。

  程司宽厚笑笑,随手收拾了几本拓本搁在案上显眼位置,这才带着执素去了正厅。

  早上不过是寻常粥菜,程司勉强用了半碗粥就向父亲说明自己今日去向。父亲只是应了一声,如夫人恍若未闻一般,只对一边尚且弱冠的程颢道:“颢儿将来好好读书,做个大官。”程颢笑嘻嘻应着,父亲则抚过程颢的头。一家其乐融融,反倒显得自己多余。执素见了,委屈的看着程司,程司依旧礼数周全,放下碗筷便离开了。

  去往宵风家的路上青石板滑腻腻的。一夜连绵细雨倒也让这个清晨减了几分炎热。程司并没让人跟着,信步东游西逛,难得自由快活。又从小路绕行,特意买了一包粽子糖。里面粒粒松子碎的清香让他几乎忘了之前的不快,含着糖,步子也轻快起来。

  走了没多远,程司脚步一滞。

  有人跟踪吗?

  他连着转了好几个弯,如此往复几次,神色笃定地走向下一个窄巷猛的拐弯处,一下子与那个原本跟着自己的人撞个满怀。

  对方并没料到会是这样,一时也撞懵了,揉着脑袋后退几步,这才对着程司瞪大了双眼。

  不过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姑娘,式样罕见繁杂的厚袍子显得邋遢燥热,脚上一双皮靴子又脏又破。乌发浓密蜷曲,绑在脑后,皮肤同腾着热气的脂膏。还有,就是一双碧澄澄的眼睛。

  那并不是建康城常见的眼睛。它们属于西市上异色服饰的商人或是酒肆里美丽的胡姬。她还背了个小小行囊,腰间佩了弯刀,就这么定定看着程司,忽然张口道了一声“阿宝?”

  程司当下怔住,手中一松,几颗糖在地上摔得粉碎。少女也不再后退,转而猛地扑上来,口中不绝唤道:“阿宝?是不是你,阿宝?”

  “你……你是谁?”程司艰难挤出这几个字,伸手架住她。这世上叫自己阿宝的,除了阿娘就再无别人。

  少女却丝毫不觉一般,凑上去从怀中摸出个小小瓷瓶塞进他手中劝道:“阿宝,快,快吧药吃了!”

  “药?”

  少女瞪大眼睛,“对呀!快吃了,吃下去你就不会看到那些了。这药,这药是沙娜拼了命换来的!”

  沙娜?!程司握紧了手心里的瓷瓶,急切道:“沙娜?!你,你可当真?她,她在哪里?!”这几句问的急了,少女禁不住往后缩了缩。程司连忙定定神,却见少女脸上的焦急神色慢慢成了委屈和凄然,自己心下也是一冷。

  “沙娜……沙娜她……”少女碧色的眼眸里忽然滚出豆大泪珠,她抽抽噎噎的对程司哭道,“沙娜,沙娜死了!阿伊很想沙娜,很想很想!”

  程司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少女这一句,印证了之前种种,也浇灭了他心中那份本不该有的希望。耳边是少女的哭声,混杂着含混的自语。也不知过了多久,程司突然心中一凛,四下张望。原本就是深巷无人,又加之细密雨丝袭来,看来更是无人会注意。这才对揉红了眼睛的少女道:“这里……不安全,我们换个地方谈。”

  少女这才又抬起脸,用袖子胡乱拭干了脸颊上的泪,“那阿宝,你说咱们去哪里?”

  程司略一沉吟,想到自己家中实在不便,只得道:“你先跟我找个清静地方,等说清了前因后果再做定夺。不过……”他顿了顿,“你唤我程司便是,别再叫阿宝了。”

  缘起

  沙娜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呆上多久。

  漆黑的幽闭小室,白天的时候也会有零星光线漏进来,可周遭器物都只是黑暗中游动的沉沉暗影。视觉渐渐迟钝,听觉却灵敏异常。每日送饭的男子会拖着步子,恨恨把餐盘砸在地上,开锁,踢进室内。沙娜知道自己不能去看他是谁,否则很可能会被刓去双目。

  一块不知名的破布上,足足有三百个结。过一日,沙娜便打一个结。原本算是宽大的布料已经成了细细一股,好像也被时间无情蛀蚀殆尽了。

  直到那一日,那个人的脚步与众人都不一样。

  他踏足的地面,似乎是有千人万人同时与他迈步。他无声的打开牢笼,牵住她的手。她感到安宁,不出声,脚步起先踉跄而后轻盈。外头的光线一下子灌进她的眼睛,那人捂住她的双眼,为她系上一层黑纱。

  沙娜,不要怕。他说,不要怕。

  他们穿过重重殿门,直到只剩下黑夜里的广漠占领了前路。她摘下黑纱,星辰犹如细碎的银色尘屑,天幕几乎铺天盖地的吞噬她。那人跟她在骆驼上不眠不休,走了两日,来到了不知名的小城。她困乏,却也不敢说,那人却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将她安顿下来。

  沙娜,不要怕。我必须回去处理一些事。如今我失去了一切,就连带着你逃离也是狼狈不堪。等我把失去的找回来,我带你回天一阁,你不必忍受流言,可以安歇。

  沙娜选择相信他。

  他们已经相识了至少三载,期间不过见过三五次。

  她每一次,都只是为了求他解了缠绕自己一生的诅咒,即便知道他也不能做到,还是会有些许安慰。

  作为姑墨的圣女,她所预言的灾祸十之有七会上演,而那些喜悦、收获却从来不能被她看到。其实只要她不说出来,也就没人会注意她。可每次一次,她一想到那些血与泪,生死相隔,便情不自禁的告诉每一个人。

  从开始的无人相信到后来的人人憎恶她胜过瘟疫,她茫然的承受着唾骂。可以被躲避的灾祸,在众人口中却成了制造灾祸的根源,她的预言成了最恶毒的诅咒,她则一步步沦为了姑墨神殿的阶下囚,成了传说中的灾难之神,甚至……甚至会被处死。

  其实每一次,他都会劝慰她,让她缄口,脱离神殿,脱离虚伪的教众,她也只是,也只是想想便作罢了。

  他是什么人,她并不知晓。他是她心中几乎全知全能的神,这一点,她从未怀疑过。

  所以沙娜愿意在这个沙漠中的小城,等待他回来。

  平淡的生活,正是她一直所求。和田盛产美玉,连带着青金石、红石和各式珍宝。她四下转悠,看着满街的商人们和雕玉师磋商,客人们焦急的等待着那些绝美的工艺品。忽然被陌生人堵截,她并不认识那几个男子,向身边过客求助,可是人人皆以为她不过是落跑的异族女子,被丈夫家人带回,天经地义。

  她记得那些人中,竟站着自己的族人。他们捆绑她,用殴打逼迫她顺从,然后她被蒙住眼睛,堵住嘴巴,扔进了颠簸的车里。

  人的恶,竟然已经至此了。她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且丝毫没有对那人的怨言。

  是的,她算得出别人的灾难,自己却躲不过这无边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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