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娜
少女似乎饿极了，随手抓起桌上碟子里的云片糕就往嘴里送。她大口吃着，正好撞上程司的目光，这才有些不好意思的放下另一只手中的糕点道：“谢谢，谢谢你了。阿……司。”
程司不置可否。茶楼雅间算是隐蔽，他便也松了口气道：“你慢慢说，我听。不过你先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我，我叫阿伊。是突厥人。后来，部落被，被月氏俘虏了，阿伊，阿伊逃出来了。”她声音很轻，汉话里的确有种特别的味道。
“后来，后来我就遇到了沙娜。沙娜……沙娜她很好。她教我说汉话，教阿伊星星的位置，还有大山、大河。沙娜她身体不好，阿伊很害怕。沙娜说她还要再撑一段时间，还要想办法把配好的药给阿宝送去。但，但沙娜没办法回建康城，她，她后来就……就撑不住了。阿伊没见过阿宝，阿伊是自己找过来的。阿伊，还要请阿宝帮一个忙。”
她顿住了，却见程司目光恍惚，似乎没有在听，一时也不知该不该说下去，微微扬起脸，这才发现程司已经满面是泪。
“阿娘……”
少女一怔，程司的低低呜咽中，反反复复念道着两个字：阿娘。
“沙娜……沙娜她是你阿娘？”
程司点着头，不愿抬起泪眼。
是的，少女口中的沙娜不是别人，正是他已经离开了十八载的阿娘。他一直都没有错的，从一开始他就知道。那个四年前才去世的，不是他的阿娘。
他的阿娘，是在一个晴明冬日飘然而去。他抓不住，触不到，被那个和阿娘有着相同脸孔的女人死死抱在怀中。他哭号，抓挠，直到父亲狠狠的耳光掴在脸上，他才止住了哭泣，恐惧的注视着凶兽一般的父亲。
从那一天起，阿娘消失在了他的生命里，悄无声息。没有人安慰他那些他看到的飘忽影子和诡异幽浮只是世上万物的另一种形态，只有人讥笑他是撒谎精，只有漠视和白眼。
“你别哭，阿宝，别哭。”
他抬头，看见手足无措，安慰着他的少女，碧色的眼睛像是夏季蓊郁葱茏的植物枝叶染就。“你叫阿伊？”
“是，我叫阿伊。”少女点头，“阿宝，你莫哭，听阿伊说。沙娜说，要阿伊把药给阿宝吃下去。阿宝就不会再看见那些东西了。沙娜还说，让阿宝把沙娜的骨骸交给阿伊，阿伊会送到一个叫天一阁的地方，那样……那样沙娜才会真正安息，不会魂飞魄散了。”
“魂飞魄散？！”程司紧紧皱眉，“你是说，阿娘……阿娘想要之前那个女人的……骨骸？”
“不是那个女人！那也是沙娜！”阿伊愤愤打断他，“那也是沙娜。沙娜要的是自己的骨骸！和阿伊在一起的沙娜，是二魂七魄。和阿宝在一起的，是只有一魂的躯壳。沙娜说只有把骨骸带到天一阁去，那里的人才有办法让她真正完满，安宁长眠。”
“我，我懂了。”
“那，沙娜的骨骸现在在哪里？请阿宝交给阿伊！阿伊拼死也会带到的，阿伊发誓！”
“别忙……”程司呆呆凝视杯中没了热气的茶汤，“我跟你一道去。”
阿伊用力摇头，“不行！阿宝要是去了，会非常危险！阿伊，阿伊怕保护不了阿宝，沙娜会伤心的，会怪阿伊不懂事。”
“那我是不会告诉你骨骸在哪里的。药，我也不会吃。”程司沉声说完，见阿伊碧色的眼睛里盈满了委屈不解，他只是叹气，不再多言。
“……阿伊，阿伊想想办法。阿宝你，不可以骗阿伊，一定要告诉阿伊。”
故都不见
沙娜没有想到，她此生再也无法踏入建康城一步。
她几欲发狂，绕遍建康城每一寸疆界，无论是城墙，密林，大河……她始终无法靠近，甚至只要相隔几米开外，就会被莫名力量钳制。传闻中大晋建国时那个在都城建康城布下重重结界的术士，没想到这样狠心绝情。
她惨笑，泫然欲泣。
她终究还是幼稚了。那些认为被她诅咒的族人不会忘了她。
即使已经被卖去千里之外的建康，被人凌辱，甚至生产，他们还是不能原谅她所谓的罪孽。一场恶毒的招魂不过是为了让她魂飞魄散不得安宁。她用尽全力才封住了自己零星魂魄，剩下的部分，只能被祸蛇裹挟远飘万里，回到姑墨接受惩罚。从姑墨逃出来的时候，她想过去找那人。可是刚到了尼雅，她就意识到自己在消散、溃烂。明明只剩下一缕生魂，却觉得前行越发艰难沉重。
几番周折，她跟上一路客商队伍，才得以重返建康城。巨大的失落几乎将她击垮。她在城外周游了一两日，觉得自己淡白的掌心居然显出一丝透明，心下一冷。
她的阿宝，还在煎熬挣扎。
特殊的体质，大半来自自己的能力，阿宝可视常人不能见之物。那个侮辱她的男人知晓阿宝此事，几番责打为难，只当是阿宝有顽疾。想到这儿，她气的浑身发颤。
她恨卖她的人，更恨买下她的人。一次次的出逃都被阻隔，毒打，只因为她胡人的相貌太过显眼。那些劝阻她隐忍顺从的，她也恨。他们畏惧惹祸上身，一味装作宽宏大量，劝她要有容忍雅量。女子从夫，何况她也有优渥平静的生活作为保障。这些人人相互，人人迫害的渣滓，已经将她拖入难以翻身的泥潭。可是他们，绝对不可以动她的阿宝，那个善良脆弱的阿宝！
西城门多有出城客商，她蹲守了几日，终于跟上一路往天山求药的队伍。
这几日，她渐渐冷静下来，决定先帮阿宝求药，解了他身上可能会害他一生的能力，然后再想办法，把药递进建康城。至少现在，那个只承载这自己一魂一魄的躯壳空壳般游荡在阿宝身边。只要自己的躯壳还在，就还可以保护阿宝，哪怕多一日也是好的。
这药，求的坎坷。但兴许对方是出于怜悯，她还是得到了帮助。对方看见她已经化为白雾的左臂，只是叹气，而后便尽其所能送了她一程。出了天山，路途依旧艰难孤苦。孤魂野鬼环绕她，哂笑，落井下石，原来与人是无异的。
那是个寒夜，月亮泛着银白冷光。两个小部落间的冲突扩大，夜袭，刀光剑影混合着男人女人的哭叫。她本就是生魂，也不畏惧，只是枯坐观战。
这场冲突，酝酿已久，谁对谁错都不可变。只是渐渐地，火光黯下去，哭声几乎不闻，队伍四蹿不见的凉夜里，她看见断壁残垣里慢慢爬出来一个女孩儿。
女孩儿一步步走向她，并不畏惧，脸上泪迹未干，脸上和手臂满是伤口。她也不动，见女孩儿来到身边，挨着她席地而坐。
“你知道我跟你并非同类吗？”
女孩儿睁大眼睛，并没有听懂，自顾自回答了一句。她听完，知晓这是突厥话，便耐心说了几句突厥话。
女孩儿一惊，扑向她哭喊。她听得懂，那是突厥话里的“救救我”。
她愿意救下女孩儿，是想起了那个无助的自己。
她给女孩儿取名阿伊，是突厥语月亮的意思。她渐渐教授女孩儿官话，两人的交流也不再困难。
阿伊有双本能的眼睛，性子坚忍明慧。她教阿伊根据日月星辰辨识方向，计算天一神的方位以及种种复杂方术，竟也十分顺遂。她几番思量，领着阿伊一路向东，去寻那个男子求助，却发现那一片广漠，从戈壁开始，已经不是自己所认识的地方。
有个小鬼告诉她，天一阁几乎尽数被毁，阁主不知所踪，一身修为尽数失去。灼灼桃林，她听完只是领着阿伊转身离去。谁都救不了谁，谁也帮不了谁。他们一味相互错过，经历损毁与无常。
“我们……回建康城。”她告诉阿伊，“去找阿宝。”
可是她们终究没有到达建康。
她破碎，飘散。阿伊死死抱住她，却只是虚空捕风。她叮嘱阿伊的话，被阿伊一遍遍流着泪重复，可是她已经听不见了。她甚至连一声谢谢也不能对阿伊说，更不要说，远在建康城的，她的阿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