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归途迢迢(三)
十四2020-07-31 13:424,665

  幽骨

  程司让阿伊在茶楼等他,先去了趟宵风的住处。

  宵风家中女眷恰巧出门赴宴,便也不必拘礼。一路到了书房,只见宵风坐在书案后的扶手椅上,书案前立了个模样精乖秀美的幼童,悬腕习字。见他来了,那幼童忍不住抬头。宵风轻咳一声,这才按捺住了。

  他也来不及落座,只是把宵风拉到门外求他个人情,派个小厮去自己府上禀报自己今日在此过夜。

  宵风稔知他品性,知道他定是有耽搁不得的要事,一口答应下来,立刻唤人前去。又邀他小坐片刻。他不敢久留,告辞离去。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上银两不足,羞赧开口。宵风也不问,银票和碎银皆奉予他。程司心头一热,几乎落下泪来。

  其实骨骸当时便焚化了,只是家中如夫人百般阻挠,最后供奉在了云和寺。为了留下母亲的骨骸,程司几次与她辩驳,也是这样,他才意识到自己对于这个家,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从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阿娘与别人的不一样。

  阿娘貌美,聪慧,喜欢看书习字。对自己温和耐心,但总看起来郁郁的。

  有一日他下学回来,不见阿娘,哭着寻找。两日后却见阿娘被人强行带回,脸上青紫。他抱着阿娘在小院里大哭,阿娘不言不语,只是摸着他的脑袋。

  再长大一些,已经有恶毒的仆妇告诉他阿娘不过是个被买来的异族女子。他怒火中烧,小小的拳头捶打在那些人身上。他不敢告诉阿娘,怕她伤心,把这些秘密隐忍在自己心底。阿娘的出逃一次次失败,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泪水和哭喊或许正是断了阿娘自由的枷锁。

  程司和父亲的关系日益恶化,旁人只以为是父亲其余妻妾挑拨。但其中病灶,程司自己非常清楚。他为父亲的行为感到羞耻。这个男人为了私欲买下被拐女子,逼迫她侮辱她囚禁她。这种羞耻让他甚至觉得自己肮脏难耐,而这世间亦是污浊,唯一的洁净与光明只有阿娘。

  在程司父亲和旁人眼中,也许他买下的这个女子就是从激烈反抗转为了沉默温顺,行将就木的度日,最终无疾而终,死在一个雨夜。

  只有程司知道,那个倒下去的躯壳只是空洞的人皮,那里面装的并不是自己的阿娘。

  他的阿娘,怎么会用死灰般的双眼凝视这个世间?他不曾哭泣恼恨,便有流言污蔑他全无心肝。他心安理得拦下这盆脏水,因为他渐渐意识到,常人不见他所示之物。

  当日,他记得自己和阿娘在院中,只是呆在一处便也心安。忽而风起,他似乎看见灰白的瘴气盘绕开来,旁人却恍若未见。

  阿娘的脸色一点点泛着青灰色,渐渐地,他看见另一个阿娘虚浮的影子从躯壳脱离,面上挂着泪水,似风中飘蓬,一点点被带离。他听见那个阿娘唤他“阿宝”,让他不要追随。而这可怖之景,却只被他一人视认,再无旁人。

  云和寺坐落在建康城城南边,寺内香火不绝。

  阿伊跟在程司身边,左瞧瞧右看看,引来无数侧目。程司拜会了庙中师父,跟着小沙弥去了后堂。后堂甚远,又被独立开来,此刻并没有旁人。

  略坐一刻,程司便见小沙弥捧着一个洁白瓷瓶走出来,他正欲伸手,冷不防被猛地一推。阿伊还在外头,听见动静,一个箭步冲进了室内。

  程司手快,瓷瓶已经揽进怀中,不防见面前的小沙弥已经退开三丈,原本的人面依旧,只是冷不丁甩出一条赤红蛇尾。程司定神慢慢起身,向后踢到椅子,见对方已经摆开架势,自己只能坐以待毙。

  阿伊见状,佩刀已出,像凶猛小兽迎头冲上去。人蛇没料到阿伊动作迅速,已经被一刀扎进蛇身,惨叫一声,却不见鲜血。

  “这是……烛阴!”阿伊喊道,手中刀又缩回,侧身挪开数步与之缠斗。

  程司慌忙将瓷瓶塞进怀中,情急之下举起身边小桌朝烛阴砸去。烛阴挨了这么一下,气势更猛,蛇尾横扫便将程司打翻在地。程司勉强爬起,脑中金星乱冒,浑身酸麻。却见阿伊已经与蛇缠斗良久,左脸上一道血红伤口赫然。

  他心下气恼,又将身边东西皆掷向烛阴,只是徒然。阿伊又刺几刀,显然已经耗尽力气,一时间只得避闪。程司见她忽然伸手在怀中掏了什么东西握在手心,单手结印,动作迅速干脆,只听得耳边嗡的一声,后堂墙面上浮现出一个幽蓝洞穴。

  “阿宝快走!顺着走下去就是天一阁!”阿伊拼尽力气看完,被烛阴一下子扑到在地,踢打抓饶,烛阴毒牙在她颈边几次就要咬下。程司又寻得一个瓷花瓶,快步上去砸在烛阴头上,烛阴一愣神,阿伊已经抽身滚到一边,迅速爬起,口中大喊“阿宝快走。”

  程司手足无措,还欲再寻给锋利之物,门外直冲进来一道黑色影子。那影子径直推开阿伊,一柄细刃小刀架进烛阴口中。

  “这是祸蛇!”男子声音冷淡却有不容置疑的权威,“你们取走的东西恐怕被人恶狠狠诅咒过。事不宜迟!快走!”

  阿伊还在愣神,程司已经疾走过去拽住她。她不依不饶,还与上前,却被那黑衣男子挡住。

  “我是天一阁宫毗罗,阁主在等你们,你们从速!”

  程司听罢,点头拽住阿伊要走,那男子已经紧逼到祸蛇跟前,刀柄没入其七寸,动作迅速有力,接着用力下移刀柄,挥手斩断蛇头。三人松了口气,男子还要开口说什么,地上蛇头一跃而起,张口咬在男子喉部,男子猝不及防,轰然倒地。阿伊的刀脱手飞出横贯祸蛇双目,却已经太迟了。

  程司跟着上前,男子已经气息奄奄,只一句“快走”重复三次,便没了气息。程司与阿伊惊诧不已,又听见外头已经传来人语响动,一时只得对着男子尸体三拜,飞快跨入神秘入口之中。

  天一阁

  广漠中的楼宇直指天际,屋顶琉璃的碧色几乎可以映亮建康城无数繁华危阁。鸱尾上悬垂而下的青铜风铃,在呼啸的风中发出脆响。呵,这层叠盘桓的金砖,闪耀着猫眼般的冷光。它在黄山里突兀矗立,沉默却每一寸尽显妖娆。不远处一簇簇桃花急切的怒放,妖异,又着实艳美。

  程司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不属于这世间的鬼域。

  原本岑寂的天一阁前忽然喧闹,熙熙攘攘的人群进进出出,他们的服饰陌生又熟悉,脸上都有相仿的迷醉和彷徨。

  他看到不远处有朽骨在歌唱,拖着长尾的少年从自己面前一晃而过,烟幕中一张张浮现又消退的脸孔。或许感觉到了他的局促,阿伊紧紧倚靠着他。没有人注意他们,每个人,都像是幻觉般兀自存在于世。

  楼阁的入口高悬着金漆匾额,上面三个大字天一阁,像是嘲讽的眼,哂笑每一个过客的惶然无助。

  阿伊攥住了程司的左手,大步走进天一阁内。

  甫一迈进,脚下的青砖成了锦毯,正厅内谈笑风生把酒言欢的客人皆在一瞬不见,宽阔大厅成了狭长的走廊,红色的不知名花卉图案一点点爬上两人身边的墙面。左右都是纸制槅门,无一扇开启,程司和阿伊转了一个又一个弯,不经意间,前方一扇绘着盘龙的漆门大敞,仿佛正在等待二人的到来。

  那间房间,白的耀眼,无一器物不是纯白。

  正中小几后歪坐的男子,穿着黑底却绣了诡谲纹样的长袍,他生的苍白,眉目浓秀,始终紧闭左眼。他身上混杂着属于一个人所有时期的气质,是把一生彻底剥离开来,又混合于同一个个体当中的复杂。他可能三十岁,也可能三百岁,让人吃惊,却又习以为常的自我矛盾着。

  他注视着程司和阿伊,并不开口。程司默默放下身上的背囊,打开,将盛着骨殖的瓷瓶双手奉上小几。男子垂下脸,指尖碰触瓷瓶,缩回,却又紧紧揽进了怀中。

  “你,有没有试过救我阿娘?”

  男子闻言,抬起脸回答道,“有。”

  “那,我想阿娘不会有遗憾了。”程司说,“阿伊说阿娘希望你能让她安歇,生魂得以免于折磨责难。这些我不懂,只求你。”

  他忽然跪下拜倒,阿伊惊诧,赶紧去扶他,又看看表情平静无波的男子,也跟着跪了下来。

  “阿伊也求求你,救救沙娜!”

  “你们先起来。”男子淡淡的说,“沙娜所求我已经明了。你们即便不求我,我也有我的打算了。”他话音刚落,两个人的身前皆出现了小几与香茗,并四样点心。惊疑不定的坐定,程司有些颓丧道:“我见你,明明有翻云覆雨的本事,却为何……为何连我阿娘都救不了?”

  “那个时候……”男子的目光凝视着虚空的某一点,“那个时候,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失去了一切,天一阁也险些被毁。我将沙娜安顿在和田,本想等事情结束就带她回到天一阁,但……因为失去了力量,终究难以抵抗天意。鏖战良久,我最终,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将自己和这座楼宇绑在了一起。沙娜在和田被人掳走,我也无力相救。后来,我才慢慢知晓。沙娜被厌弃她的族人诅咒,魂魄飞翔姑墨,在神坛被囚禁许久。她放不下自己亲子,只得行了下策,拼死封住自己一魂一魄,为了保住你。其实本来,我若是放下了这一切,沙娜,也就有一世安宁。”

  言罢,男子起身,拿起了瓷瓶道:“我会去为沙娜招魂,了结这一切。但是,你们绝对不可以目睹,否则,我无法保证会发生什么。所以,在这里稍坐片刻便好。”

  程司觉得鼻腔酸楚,阿伊也红着眼圈,呆呆的放下手里的糕点。

  男子大步迈出,阿伊却已经起身,跟上男子,小声问道:“大人,那你能不能跟沙娜说,阿伊很想她?还有,还有,阿伊找到了阿宝,阿宝会乖乖吃药,过上平静的日子。还有……阿宝吃了很多苦,但是现在有阿伊陪着他,会像沙娜一样护着他。”

  她絮絮叨叨,流着大滴泪水,男子轻叹一声,点点头。程司也起身,把她拉到了自己身边。男子这才推门离去。

  “谢谢你,阿伊。”程司说,“谢谢你。”

  “阿宝不要说谢。阿宝,自己好好的就好……”阿伊说着,又慢慢回到了小几前,缩成一团。程司的脑海中忽然浮现起母亲的面庞,那些绝望的,孤苦的日子,母亲是不是也像照顾自己一样照顾着阿伊,倾注着对自己的爱,和这个倔强的小女孩儿一同泅过命运无望的深河,挣扎上浅滩。

  焦灼的等待终于终结,男子推门进来,道了声“结束了”。程司和阿伊都松了口气,看着男子坐下从容饮茶。

  就这样结束了。

  程司不做声,目光触及阿伊,她低着头,似乎饿坏了的样子,大口咬着点心。突然她抬起头,含混不清的说道:“你可知道,你派来救阿伊和阿宝的宫毗罗,被祸蛇给……你会不会怪我们?”

  男子摇摇头,“那是他的命数。他自己也知道,但还是执意去救。你们无需自责。”

  “那……那就好。其实要怪,就怪阿伊太无能,不能护住大家……”

  男子只是摇头不语,半晌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之前那条通道是你做的?”

  阿伊点点头,“做的不太好,所以绕了路。”

  “无妨。我这里现在很缺人手,自然是希望你们能留下。天一阁虽然偏远,但终归还是极为优渥的差事。我……虽然误了沙娜,但定会善待你们。程司,你现在还没有吃下沙娜的药,通灵的本目对这份差事也有帮助。”

  “我。”程司轻轻摇头,“回建康。”

  “阿伊也和阿宝回建康城!”

  “阿伊,你留下吧。”程司望着碧眼少女,“我打算服药,平淡一生。但你注定不该被埋没。这里很好……”

  “可是阿伊答应过沙娜!阿伊要保护阿宝一辈子!”阿伊拼命摇头,“阿宝!阿伊会改掉不好的地方!阿宝一定要带阿伊走!”

  男子看看二人,又起身离去。外头已经是深夜,墨蓝的天幕上鲜有浓云,一轮金黄的圆月无声俯视荒芜大地。楼外已经岑寂一片,有人在吹尺八,顺风而来,只带着零碎旋律。

  只有他知道,打开瓷瓶的刹那,身后浮现出女子几乎透明的身影,她明明还与初遇时同样灼人艳美,此刻正如苍白一簇火焰。她低声道谢,她不希望自己已经支离破碎的容颜让自己的阿宝落泪。若是这样不相见就好了,若是可以一直以为对方平安就好了。

  这是十八年后她第一次见到自己已经成长为翩翩青年的儿子。她即便永世不会原谅掳走她,侮辱她的人们,她也难以割舍对稚子的爱意。

  只有这个男子,愿意包容,愿意陪伴她,并且送她安慰踏上迈向虚无的旅程。

  男子觉得脸上微微发热,似是有泪意。

  沙娜,他轻声说,一路平安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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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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