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蔓延天地的雨帘,没多久,前方巍峨壮阔的高墙已隐约可见,马车径直驶进了敞开的宫门,一路飞驰,竟毫无阻碍地奔跑在甬道上。
寇眉生掀开已被雨水浸湿的一角帘子,看着陌生的环境,疑惑地问:“这是去哪里?”
半晌,没有听见回答,马车的速度反倒加快了。
“停下!”察觉到不对劲,她厉声喝道。
这不是去宫里的路,是她不熟悉的地方。然而男子全然不顾呵斥,根本没有半点停顿的意思。
寇眉生摇摇晃晃地起身,用力一掌劈到他的后颈处,他抖了抖身体,却没有松手,依旧死死攥着缰绳。她脸色一变,意识到这人肯定也会功夫,心里沉了下去。
颠簸中,寇眉生闭眼纵身一跃跳下马车,在地上滚了两圈,只觉骨头都被撞得要散架。掌心也被擦破了一块皮,泥水混着血水沿着手腕流进了袖口。
忍着痛从地上站起来,浑身早已被冰冷的雨淋透。
“八公主,多日未见,可安好?”身后一阵拍掌的啪啪声,凌乱杂沓的脚步响起,刀剑与甲胄碰撞的脆响传来。
寇眉生转身,看见身着铠甲的连决明立在伞下,遥遥几步之外,眼神沉沉。而他的身旁,是神色冷凝的孙文直。
“连决明……”寇眉生身体一僵,居然就那样喃喃着直呼出了对方的名讳,既困惑,又愤怒。
“数年不见,臣一直十分挂念公主,不知公主是否也跟臣有同样的想法?”他倒没有因为她直呼名讳而动怒。
心念斗转,突然间好像醒悟了。
看来他们早就知道她没死,并且对她的行踪有所掌握了。是她低估了他们,低估了孙文直,他根本不是多年前那个看起来平庸,唯唯诺诺如同傀儡般没有主见的人了。
或者说,他从来没有真的臣服于舅舅和连琮过。
可是,是什么使得连决明选择在今日撕开伪装的皮囊,彻底摊牌?
扫视一遍四周林立的刀戟,层层包围住自己的禁卫军,寇眉生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扬唇说:“大将军真是太抬举我了,为区区一介小女子,有劳大将军如此兴师动众,大费周章了。”
连决明也笑:“八公主死里逃生,金蝉脱壳的本事臣领教过,如果不费些神,又怎能请得到你呢?”
寇眉生嗤笑一声:“大将军真是深思熟虑。”
皇位,权力,在这个华丽的囚笼里,哪里存在真心呢?最是无情帝王家呵!
被大雨淋着,意识已有些混沌。这阵势,即便她强行逃脱,恐怕也会重伤。硬闯吃亏的是自己,必须想想其他办法。
“大将军想要什么?”默了默,寇眉生开门见山地试探着问。
抓住她,威胁连琮吗?倘若果真如此,那就大错特错了。连琮从来不受人威胁,就算受了威胁,他也一定会把对方的筹码抢过去或者抹杀。
况且,在皇宫内明目张胆地劫持她,他就不担心被连琮知道?
连决明眯眼,双目亮得灼人:“八公主如此聪明,怎么不猜猜答案呢?”
眉头皱得更深,寇眉生沉默不言。
大约见她无意回答这个问题,连决明盯着她,慢慢地说:“对臣而言,有的东西是势在必得,倘若有谁挡路,臣就不得不动手清理了。”
语气听来是散漫的,可再散漫,因着那赤裸直白的字面意思,都染上了肃杀的寒意,听得人无端打了个寒噤。
“要让八公主受点小小的委屈了。”他一脸歉意的笑容,仿佛真的十分惋惜的模样。
寇眉生着实想不出他到底想拿自己怎么样,而那阴冷的语调,让本就湿透的身体感觉更冷了。
“你是何时怀疑我的?”
“何时?从公主第一次被范家二少爷送到宫门口那天开始。公主自己其实也有防备,可惜的是,你大概忘了姜还是老的辣这句话。”
从那时候就一直监视着她了?真是远见啊!
大雨倾盆,惊雷阵阵。身后俱是禁卫军们齐整的步伐,紧紧地跟着,丝毫不敢懈怠。
拾阶而上,一步一步踏上城楼。站在中央凭栏望去,能够俯视大片宫阙。天色晦暗,雨势全然没有消减半分。
大颗大颗的雨水砸在脸上,眼睛几乎睁不开。寇眉生只好抬起袖子,时不时擦拭一下。然而成片的水珠很快再次涌来,淋得眼角酸涩不已。
在这响彻天地的雨声中,寇眉生仍在疑惑他们的目的何在时,听见孙文直的声音传来:“眉生姑娘……不,八公主,你可知你犯了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寇眉生扭头冷笑,他们明明早就怀疑她的身份,一直没有追究,没想到如今又旧事重提,显然是要先给她扣一顶高帽子再说。
多说无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即使她反驳,只怕他们也有十个百个理由让她走不出这里。
见她不应,孙文直又继续道:“账本是否在你身上?”
寇眉生冷冷地望着他,笑了笑,故作轻松地反问:“你们既抓了我,难道还不知究竟?”
连决明沉思片刻,淡淡地说:“八公主既然都这样说了,那便证明的确是在肖毅手中了。他既不肯交出来,我也只能委屈八公主了。”
此话一出,天空响雷闪电齐现,厚重的云层密密叠叠,好像随时要压下来似的。
风雨打在脸上,针刺般细细的疼。站在城楼上,似乎要坠落下去。
寇眉生蓦然攥紧了手指,深深地吸了口气,不知为什么,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惊悸。
肖毅不肯交出账本?这是什么意思?他们已经见过面了?脑海里思绪凌乱,寇眉生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回想一番,昨天侍卫说肖毅被皇宫里的人请走了,这样看来,是连决明所为?
肖毅没有说出掌握着连决明命脉的账本下落,承认账本在他手中,所以为了确定真假,连决明就抓了她?
眼前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心身却愈来愈沉重。
“公主是不是在想为何臣能够光明正大地做这件事,而不顾及皇上的面子?”连决明微微笑起来,“你可以细想一下,倘若皇上不知,臣有什么必要在这时候冒险?他若有心,早就拦住我了。”
他一字一句,满含笑意。大约是裙衫上积的雨水太沉重,连带着让寇眉生的心亦逐渐如磐石跌入谷底。
“不可能,他不会这么做的!”她摇头,大声反驳。
连琮如果还想得到账本,必然不会轻易与肖毅决裂,这对他来说,没有什么益处。他绝无可能做这样自损利益的事!
虽不愿相信,可心脏一角又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起来。
连琮要是不信任她,凭他的能力,也可以采取强硬的手段。就算鱼死网破,他向来习惯掌控局面,一定不会让别人得到。宫中耳目众多,若他真的愿保护肖毅的安危,怎会不知道她身陷困境而出现?
电闪雷鸣,风如利箭割着脸颊。湿漉漉的黑发黏着额角,仿佛有谁摧毁了河堤,满是夏日的暴烈之势,漫天的雨倾泻不止,冰冷,冷得人忍不住快要打哆嗦。
灰暗空茫的光线中,水雾弥漫,看不清更远的天际。
连决明轻叹一声,道:“八公主,臣真的很怀念往日你在周宫的情景,可惜……”
寇眉生静默在雨幕中,蓦然回首,变故陡生,竟望见不远处十几个影子挟裹着风雨匆匆而来。
马蹄杂沓急促,踏在凹凸不平的地面,惊起一串泥泞的水花。
雨淋得太久,头已有些发晕,可她一动不动,似乎预料到什么,甚至不敢去认真看那奔来的黑影。
“看来,肖毅还真是忠心,真的来了。”连决明展颜一笑。
黑暗之后的闪电撕破寂静的苍穹,在一瞬狰狞地映亮了周遭景致。黑色骏马上的那人紧握缰绳,催促着马飞奔如箭。
隆隆雷声中,肖毅神色焦急沉郁。而身后,是同样仓促焦虑的随从,正不断大喊劝阻着他。
不,不……不要过来!
为什么是肖叔叔?寇眉生一时失神。望向连决明和孙文直,他们满含笑意,胸有成竹的表情似乎在告诉她此举之意。
恍然醒悟,自己成了诱饵。他们的目标一开始就不是连琮,而是肖毅!
寇眉生扶着城墙,探头向下,着急地用尽力气喊道:“肖叔叔,你来这里做什么?快回去,回去!”
然而这喊声全被淹没在滚滚惊雷里,像一片脆弱的残叶,凋零在风雨中。
四面城墙上的禁卫军们默契地退下,转而换成了密密麻麻弯弓搭箭的弓箭手。那些锋利的箭矢纷纷对准狂奔而来的十几个人,正待一声令下,便会刺破风雨直取对方性命。寇眉生突然没来由的感到一丝惊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