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眉生并非是不愿意赏雪,但她在马车上还没下去,撩起帘子往外看的时候,便看到孙兰蕴被婢女扶着,从另一辆马车下去了。
不得不说,孙兰蕴真是个人生赢家,一如多年前的桃羞杏让,因着圣宠不衰风采更甚,想忽略都难。
人生一大错觉,连琮会好心带她出来玩。
寇眉生被他这一手牌安排得明明白白,他怕不是个人,是魔鬼那一类物种里最凶残的从十八层地狱出来的恶鬼。她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果是想让她成为众矢之的,那么很遗憾,她不会让他得逞。
就算她可以做到面上若无其事地跟在他后面,然后看他和孙兰蕴两人手牵手大胆当自己的面秀恩爱,可孙兰蕴如果见了她,不起一丁点波澜不可能。况且众目睽睽,她一个前朝余孽大摇大摆参加这种活动,万一被认出来,又是个大麻烦。
她本来就是个受不了麻烦的,既然这样,不如先退而求其次自己找个地方玩儿去,省得大家都不痛快。既然出来,就要玩得尽兴。人那么多,蒙混过关一次,连琮也不可能有空时时刻刻盯着她。
连续几日都下着大雪,直至今天方暂时停歇,于是无论街道,或是房檐树枝都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
寇眉生踩着仿若沙子般软绵的雪,一跳一个深脚印,很快便在身后留下了一串。天地广阔,行人却没有几个,估摸都怕冷躲屋里烤火去了。
迎面吹来的寒风太大,吹得她脸上跟木头般无甚知觉。
她瞧路边栽有几树红梅,如火一样艳艳灼灼,煞是讨喜,心里头更开心起来。折了两枝在手里,自个儿在雪地里蹦跶了一阵,忽地不留意脚底一滑,整个人四仰八叉扑下去。
寇眉生抬手抹去糊了满脸的雪,沁得嘴打了好几个磕巴。
点点红散落,浮在白雪间。她坐在地上,双手往后一撑,仰头望向天空。她的脑海里回响起绿乔说的那些话,真是连琮救了她?
她半信半疑,若说到救,联想到发生在十七岁那年的一件事,连琮该不是第一次救她。那年她生了场病,而且不论吃什么药都治不好。一连数天,医署的人个个被舅舅训得灰头土脸,就差没拿刀架他们脖子上了。
说也奇怪,病没有疼痛,只是时不时发冷咳嗽,不至于要人命。但这么长期拖着不是办法,每天不能出门,浑浑噩噩躺在床上实在比要她命还难受。
后来,民间来了个大夫,说这病可以治好,就是缺一味药引,而且这药引很难得到。
她隔着帘子听不大清楚对话,却听到了舅舅的怒斥声,她努力撑起身体,被一双手轻轻按住。
孙兰蕴摇摇头,低声道:“别动。”
她躺回去说:“我想晒太阳。”
孙兰蕴伸手探她额头,还是冰冷:“你好好躺着,等病好了,就可以晒太阳了。”
三天两夜,她没有见过连琮。她当时觉得他也跟其他人一样,以为她得了怪病,害怕传染不愿见她。可是第四天一早,连琮突然出现在榻边。他满脸疲惫,整个人苍白得像张随时能被风吹上天的纸。
他说:“公主马上就会好起来。”
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飘过来,她来不及抓住他的衣角,质问他这些天在做什么。
正如他所言,她的病真的好了,像吃了灵丹妙药。与此同时,朝中对连氏的弹劾批评声稍微消减,没有前段时间那么甚嚣尘上了。
直到病愈,连琮没有来看过她。寇眉生也没有理他,但没过多久,还是气势汹汹地去找他。本想兴师问罪,可一看到眼前的情景,她有些懵。
他躺在床上,面容惨白,那模样看起来简直跟死人有的一拼。
她把宫女叫过来一问才知道他受了重伤,问为什么不找太医来看,宫女答是连琮的意思。原来她的病之所以能好,全靠连琮。
大夫说那味药引极其珍贵,但只生长在深山密林的蛇窟,因为里面有许多毒蛇盘踞,根本无人采摘。舅舅派去的人,没有一个敢进去。好不容易进去两个,听到撕心裂肺的惨叫,再没回来。
无可奈何时,连琮自告奋勇愿意去采摘。
舅舅犹豫后答应了,并许诺如果他能够摘到安全地送出来,无论众臣如何谏奏,连氏族人绝不会再回岭南,并官复原职。
连琮重新出来的那一刻,满身是血,根本辨不出原来的样子。没有人追问他如何取得药引,也没有人顾及他的伤,从他把药引送出来的时候,就完成了任务。
连琮看着她,却只是笑了一声,哑着嗓子说:“千万别感动得哭,哭起来跟鬼似的,我没死都要被吓死。”
他居然还能说一句完整的话,她不知道心里是愧疚还是快乐更多,嘴巴里一阵咸涩,把头埋在他手臂旁边。
有人说,连琮年纪轻轻,心机却深沉,这一招堪称一石二鸟,既捍卫了自己的地位,又打消了皇帝和大臣的疑虑。有人说,八公主这场病病得蹊跷,皇帝用这样的方式,是不是故意试探连琮,或者压制众人的议论。
也有人说,连琮能够从蛇窟走出来,还捡回一条命,果真深藏不露,定有非同一般的能力……众说纷纭,但每个版本都有个共同点,那就是连琮不是好鸟。
时至今日,寇眉生回味这件事,已然应证了他不是好鸟的说法。然而想到他为骗舅舅彻底信任,放松警惕,用了这样狠的方式连带着算计她假装救她实则遮人耳目,真是非常令人不齿。
“在这里不冷吗?”一道声音响起,接着视野里出现张年轻的脸,裹着身滚了圈狐狸毛的白色长斗篷。
寇眉生有些惊讶地眨了下眼睛,“成景,你怎么出宫来了?”
“我是遵照司医的吩咐,出来给一个大臣诊脉,恰好途径此地。”
“哦,那诊完了吗?”
成允章却没有回答,反问道:“你又为什么一个人在大街上的雪堆里打滚,不是该在永安殿吗?”
“跟你一样有点事办,所以出来啰。不过我刚刚见雪实在干净,就想着坐在上面是不是人也跟着神清气爽,因此试了试,”寇眉生拍拍屁股站起来,顺手把折的两枝红梅递给他,“喏,这个送你。”
成允章低头看着被摔得七零八碎,在风里颤巍巍的四五朵红梅,半晌没说话。
寇眉生笑眯眯,很不要脸地解释:“虽然是落了点花瓣,但礼轻情意重。剩着的生命力这么顽强,不也是一种别样的风景嘛,对不对?”
成允章收起红梅枝,沉默了下,道:“我现在要回宫去了,你呢?”
寇眉生抬头望了望天,盘算时间,心想连琮此刻该是还在湘园与孙兰蕴郎情妾意,赏着山河秀景,顺便接受诸位臣民发自肺腑的祝福。她扬唇一笑,转了个圈面对他道:“好啊,反正我也没事干了,同你一起回去。”
二人边闲聊着边并排往前走,成允章侧头看她搓着手,忽然问:“你饿吗?”
他手指向前面不远处道:“要不然,去吃一碗馄饨?”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个没有打烊的小摊,即使来往路过的人稀稀疏疏,那汤锅竟还在冒着袅袅热气,恍如云雾般蒸腾开去。
寇眉生有点困惑,这时候吃什么馄饨,但看他往前走,也只能立刻跟上。
“两位,要吃点什么?”摊主是位两鬓斑白,年近六旬的老人,见他们过来,热情地招呼,满脸褶子笑成了一朵花。
瞧,平头百姓与有钱的官家就是不同,大冷天有人在广夏间谈笑风生,而有人还在街头为生计奔波,生活不易。
成允章找了个位子坐下,说道:“老人家,麻烦来一碗馄饨。”
“好嘞,马上来,马上来!”老人家爽快答应。
寇眉生一手搁在木桌子上,撑着下巴。锅里的汤水沸腾着,顶得盖子噗噗作响,一个背着竹篓的壮汉经过摊子旁,脚步匆匆。
“别东张西望了,趁热吃吧。”成允章低声的催促,将走神的她拉回来。
“给我的?”她纳闷地看着面前摆放的粗瓷大碗。
他点点头,拿起筷子递给她:“总归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这一月的天凉得很,别人都一件件穿得厚实,你穿这么少,染了风寒怎么办?”
寇眉生低头,不自觉抿嘴笑起来。
碗里的馄饨皮薄肉鲜,晶莹剔透,乳白色的骨汤上冒着腾腾热气,浮着一层薄薄的油脂和点点翠绿的葱花,散发出诱人的清香,一看就想让人大快朵颐。
用筷子夹起一个,她咬了一口道:“好烫好烫。”
他笑了笑,声色温和道:“这样才暖和。”
寇眉生愣了愣,才明白他之所以忽然来这里的原因。好像有什么忽然哽在喉间,一个字都讲不出来,只是将筷子上剩下的半个馄饨塞到嘴里。
香嫩的滋味弥漫口腔,滑进肚子,那熨帖的温度从心底蔓延向四肢百骸,她恍惚觉得,以前吃山珍海味,却不如吃这百姓的普通食物美味。
寇眉生夹了一个想喂给他,他却耳朵红了红,腼腆地笑着摇头,只坐在旁边看着,目光浅淡。
她也不为难他,承他这个人情吃完整碗馄饨,手脚都变得温暖,已经感觉不到冷了。老人家在身后向他们挥手,乐呵呵地笑道:“下次再来!”
日光倾泻而下,落在雪地泛着银白光芒。寇眉生漫步在街上,步履轻快,束于脑后的青丝也同在风中飞扬飘动。
成允章望着前方,神色淡然,眉心却隐隐蹙着,像是在想什么事情。她不紧不慢地与他并排而行,扭过脸瞥见街旁人家围墙内伸出的一枝枝红梅。
她趁这次出来先前已经去了谢府一趟,给管家留了口信,希望老丞相知道后能命人来联系,她才好再找个出宫的机会。
连琮给的腰牌倒是帮了一个忙,能让她更自由地进出。
寇眉生走到了离宫门不远的地方,才发现一辆马车停在那里,分明是今早连琮乘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