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允章因为寇眉生突然顿住脚步,也跟着驻足,“怎么了?”
寇眉生不知道说什么,她感到一种不大好的预感,想让成允章赶紧离自己远远的,但又觉得自己没有做见不得的人的事,为什么要先避开。
在她这样想的时候,连琮掀起帘子望了过来。
他自诩不是个轻易生气和心眼小的男人,也不会胡乱吃醋。寇眉生对成允章没有男女之情,只是当作朋友一般,然而他心里仍是不可遏制地犯酸。
尤其是现在。
她本就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他一直明白。原来是担心她在宫里待久了闷,所以即便知道可能惹人背后议论,还是特意带她出来看看外面。他有他必须要做的事和承担的东西,没有那么多时间与她整日腻歪在一起,因此珍惜每一回单独相处的时刻。
可是她居然悄无声音地就逃走,逃走就算了,还跟别的人说说笑笑。
他在这里等了她很久,久到腿都坐麻,看到她回来的身影,嘴角勾起的弧度尚且没有完全扬上去,就看到和她一块儿行走的人。
他们旁若无人地聊天,她举起手,一边比划,一边笑着,仿佛在对成允章讲什么好笑的事情,眉梢眼角俱是无忧的快意,毫无芥蒂。
自重逢开始,她从没有这样对自己笑过,她的笑皆带着隔阂与虚假,是不得已,是逢场作戏。如果要让她露出真正的表情,她恐怕咬牙切齿,绝不会给他一个好脸色。而他,偏偏无可奈何。
她明明曾经也对他真心地笑过,说过以后要跟他共赏春花秋月,同赴曲水流觞。
那一瞬间,连琮真的感到不是滋味。手指微蜷握,他很生气,又舍不得把气撒她的身上。对她,他真的是束手无策。
于是,他故作洒脱,步下马车倚在那儿,见她慢慢走近才不动声色开口道:“赏雪游园都已经结束好久,你去哪里了?”
成允章揖了一礼,他“嗯”一声,看也未看一眼,只盯着寇眉生。一股酸意灌了满嘴,没注意轻重,手握拳放在车辕上时的响动惹得她投来视线。
连琮十分从容地说:“抱歉,手滑。”
既然结束,他不直接回宫,却在冰天雪地里吹冷风?寇眉生不晓得他到底是去了别处恰巧碰见自己,还是一直就在这里等着找她兴师问罪。
寇眉生道:“奴婢就在街上随便逛了逛,陛下有人照看着,想必也不非用得着奴婢。陛下赏完了雪,不回宫吗?”
“朕说过用不着你的话吗?”连琮弯了弯唇,脸上端着谦谦君子般的笑,“朕倒是想问问你,你没进园子就偷偷溜走,跑来和医署一个无关痛痒的人相会,究竟是有什么大事情商量,才值得你撇开朕?”
这人说话怎么话里带刺的,寇眉生道:“奴婢跟成景没有什么大事情商量,只是刚好在路上巧遇,他办完了事要回宫罢了。陛下如果没其他要吩咐的,奴婢就先走了。”
似是根本不想多跟他待一刻,她递给成允章一个眼神,毫不犹豫迈腿朝前走了几步,走得太快,以至于连琮都没来得及伸手抓住她。
他收敛了笑,越过成允章,目光落在她的背影,道:“站住。”
寇眉生和成允章都听到了,不约而同停下,哪晓得又听他补了一句:“成公子可以自行离去,朕与她还有话说。”
成允章迟滞一瞬,下意识地望向寇眉生,寇眉生则对他笑了下,说:“你先走罢。”
成允章微微怔了怔,抿着嘴角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收眼垂眸,还是走了。
寇眉生回过头,话没出口,手腕上一凉,已经被人握住。连琮拉着她,一声不吭把她塞进马车里,一路上都没有再理她。
回到永安殿, 赵盛一上来,被连琮屏退,就剩了他和寇眉生两个人。
寇眉生挑眉,觉得他这个反应实在莫名其妙了点,她不就是没有跟在他身边?最关键的是,当着她这个外人的面,和孙兰蕴卿卿我我真的没问题?他根本犯不着要她在一旁杵着碍眼才对。
他像是在生闷气,虽然她并不知道他生气的具体原因,但也能够察觉一点,那就是对于自己未经允许擅自跑了的事情,他不高兴。
她立刻想到舅舅,毕竟是皇帝,被挑战权威肯定面子上挂不住。
一室寂静,唯有风声从帘外卷进,携着冬日的幽凉吹过发梢。
连琮忽然看向她,问:“外面好玩吗?”
“还好。”寇眉生随意回答,没人管着,她一个人蹦跶来蹦跶去算舒服得了。
“离开皇宫,离开朕身边,是不是让你觉得松了一口气?”他嗓音低沉,难以琢磨其中意味。
她仰头看他,微微蹙了蹙眉,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种奇怪的问题。
“那位成公子……”正在她疑惑不解时,他直起身,走到了桌旁坐下,淡淡道,“你与他的关系很好?”
“很好也不是,但他这个人不错,与谁的关系都会好的。”对他的追问微讶,寇眉生自然而然地说。
她说的是实话,成允章平时不怎么爱和人接触,可一旦接触久了,会发现他细心又温和,脾气好的不得了。如果他之前不是一直避世清河谷,在民间肯定是个大受欢迎的人。
“是吗?”听她说到是朋友这句话,连琮仿佛略放松地勾了下嘴角,然而执着茶盏的手很快顿住,斜眼睨着她,“朕看,他对你不一般啊。”
茶盏放下,轻磕在桌面,碰出一声脆响。他的话波澜不惊,没有一丝异样的情绪,可听在耳里,却令寇眉生有点难以接受了。
“请陛下不要胡乱猜测,平白侮辱了人。”成允章虽然年龄不大,这样品性高洁却极为难得,他此前救她照顾她是出于医者仁心的本能,而如今与她成为朋友般的存在,同样是出自没有目的的关怀。
何况他还十分年轻,前途一片大好,这种根正苗红的好男儿,怎么能被狗皇帝拿来污蔑?
连琮支着额,片刻,居然轻轻笑出声来。
“???”寇眉生抬眸,狐疑地望着他,不知道自己方才有哪一句话值得他笑。
连琮笑得无奈。
她果然是曾经的她,始终未变,不会揣测拿捏人心,惯会无意间撩拨人心,惹得他人心动情动,无法自拔沦陷,自己又一无所觉。
他曾经也以为是她离不开他,后来才知道究竟是谁离不开谁。她那些行为,无时无刻不在搅乱他的思绪,让他动了真心,却又没有哪一次好好面对他过。
人心就是这样奇怪。以为喜欢得不得了的其实没有情,以为不屑一顾的那个偏偏是最难以自拔的人。他笑她不懂感情,更笑自己输的彻底。
是她开的头,招惹的他,先动心的却是他。他原以为自己经历太多,已经是个冷情之人,不料她这个丫头怎么那么久厉害,教他为情所困,再也走不出去,画地为牢了几千个日日夜夜,而她一直都无意为之……仿佛这么多年,只有他一个人记得当初的时光。
连奚啊连奚,你真的是好窝囊。
可是哪怕如此,他还是要她。哪怕她认定他是个丧心病狂的小人,哪怕他不折手段也要把她绑在身边,他也不会再像过去压抑自己,故作正人君子舍不得沾染她一丝一毫。
算了,只要她在身边就好,连琮拿起一本折子,翻开道:“过来研墨。”
寇眉生不明所以,上前两步走到桌案边,捡起墨锭在砚台里慢吞吞磨起来。连琮看完一本折子丢开,又拿起另一本,偶尔用笔在上面划两下。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子,天色逐渐昏暗。
他不说话,她就更没什么好说的,心里想着如果顺利的话,谢老丞相这会儿应该是回到府邸,听管家把口信告诉了。老丞相若是念着昔日娘的几分薄面,一定会有所回应,不然……她就得孤身战斗,另寻他法了。
到现在,她对当初是谁出卖舅舅这件事没有任何线索,既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还要查清楚对方,实在困难。不过,那人既然傍上连琮,对连琮想必是有了解的,且认识的时间不短。
此前听肖叔叔说,大周的臣子多是殉职殉国了的,但也有一些逃过一劫,被流放或是贬为庶民,不知道是不是能从幸存的那些人口中得到点信息。
可惜她如今待在永安殿,不能随意出宫,甚至没有比在医署更自由,得时时提防连琮派人在暗中盯着自己,大受束缚。这样一来,莫说查出这件事,就算接触到前朝的人也难上加难。
百忙之中连琮抬眸一瞥,见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望着半空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涣散,磨墨的动作越来越慢,慢到砚台里的墨汁几乎都快没了。他看着她,她也根本没有察觉。
她的手腕细白,衬着浓黑墨色,有种别样的秀色。
“磨个墨都磨不好,你这个宫女缺少调教啊。”好半晌,他不咸不淡地出声。
飘忽的目光收回来,寇眉生回过神来低头瞅了下,赶紧又专注地研墨。
连琮瞧着她,突然对她今天这身衣服有些不顺眼,“下次除了跟朕出席重要场合,不准穿得太好看了。”
寇眉生撩起眼皮子,脱口道:“不是陛下让奴婢穿得艳一些,说是今天要去湘园吗?”
好像自己确实说过……连琮咳一声,挑起眉毛:“还敢顶嘴了?朕说不准就是不准,尤其是与别的无关的人。”
这个要求十分诡异,寇眉生觉得他纯粹是无理取闹,说让她穿的是他,穿了又说不准的也是他。她勉强忍住要爆粗口的冲动,扯了扯嘴角笑道:“是,奴婢谨遵陛下的教诲。”
他好像非常满意这个答案,复又继续低头批阅奏折。
她凝视着他的侧脸,蓦地想起来绿乔说的话,想要套话就说点恭维对方的话,或是撒个娇,但是这个绿乔说起来简单的事情,无论哪一种,在她看来简直是要她命。
恭维和撒娇她当然会,但是对象是连琮的话,这个结果……她被这种无言的恐惧劝退,立刻别开脸,手磨得发酸,不禁揉了揉腕子。
“陛下,这些墨够了吧?”
“嗯。”
“那奴婢可以走了吗?”
“建议你不要总想着偷懒想走,朕还有几本折子没看完,你先在那边坐着等。”
难道她坐在一边等就不是偷懒了?寇眉生不晓得他为什么非要她在这里,但既然能坐为什么要站,还是照他的话走到对面的椅子坐下,撑着腮有点儿困惑地望向他。
连琮感觉到她的视线,却假装一无所知,面不改色心不跳,嘴角勾起一丝微弱弧度。
许久,月亮爬上树梢,丝丝缕缕的清辉打在窗棱。有宫女进殿里点了灯,一时亮如白昼。
没多久赵盛进来,看了眼寇眉生,才转向连琮道:“陛下,庆典已经准备妥当,是否现在开始?”
连琮搁下笔,好似觉得他打扰到了自己,眉头轻拧侧首睨向他道:“先让贵妃主持着,朕随后来。”
“陛下,这样恐怕不妥吧,往年都是您在的时候庆典开始,今年……”去年秋天入宫的美人皇帝一个没看,现在还全搁着无处安放,赵盛请示过,连琮却没在意,只说交给贵妃处理。
他是越来越闹不懂了,前些年选秀皇帝都亲自参与,一副热情高涨的样子,去年突然一反常态不闻不问,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朕要怎么做,轮得到你置喙吗?”
赵盛一惊,慌忙跪下去,“奴才不敢,是奴才多嘴了!”
连琮坦然道:“行了,不要让贵妃久等,以前怎么弄,今晚照旧。”
赵盛只得垂着脑袋,这回也不敢再看寇眉生了,恭恭敬敬地退出去。
待他一走,连琮把折子放下,起身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