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眉生始终没搞明白连琮今天是哪里吃错了药,但她其实也并不是很奇怪,因为从再见到他起,他的行为就没有多正常过。
所以,当她跟着他穿过长长的宫巷甬道,两个人爬进停在边上的一辆马车里,纵然心里莫名生出一种与人悄悄咪咪偷情的感觉,脸上仍旧平静。
恰逢天黑,这种感觉无限扩大,愈发显得鬼鬼祟祟的。
寇眉生道:“陛下不参加庆典了吗?”
连琮漫不经心地说:“每年都是一个样子,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去民间看看有什么好玩的。”
今天是除夕,他根本没想跟其他人过,不是一群人,而是只有他和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守岁,度过一朝。
“……”寇眉生寻思他是被人掉包或者换头了的连琮,但是她没有证据。
她以往偷溜出宫玩,他都会斥责她无聊,身为女子行为不检点,如今他却背着宫里一群人,丢下重要的庆典出去,还带着她一起?
极目远眺,百姓们不畏酷寒,纷纷携亲带眷出门游玩,共度良辰佳节。玲珑灯景一路延展至视线尽头,鼓乐之声在道旁的两排大红灯笼间穿过,回荡在火树银花的夜空下。
周遭人影幢幢,寇眉生在漫天华彩中偏过头,看着身边一身玄色的男子,轻袍缓带,周身像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锦光。
不料连琮忽然转过头来,视线撞了个正着,她把目光转向一边,假装认真地在欣赏旁边的彩灯。
连琮道:“把手给我。”
寇眉生看他一眼,没有把手递过去,隐隐觉得这个场景实在不大对劲。
还在迟疑,没想到他直接拉起她的手,二话不说就往掌心里塞了一件东西。她怔了下,随即故作娇羞地低下头,说:“其实陛下不用送什么东西给奴婢,奴婢会觉得不好意思的。”
连琮不置可否道:“我说过,私底下不必叫陛下,否则显得我以大欺小。”
寇眉生低头看看掌心里的东西,是个发簪,簪子有两朵雪白的芙蓉花,上好的雕功,栩栩如生。
他嘴角一勾,缓缓道:“到底是个姑娘,还是要有些像样的饰品。这发簪全天下只此一个,你可要收好,千万别丢了。”
寇眉生觉得这人真是越来越让她摸不着头脑了。要说他是做戏,这戏做得也太真实了。
“我觉得你有时候挺聪明,有时候又挺笨,连许多显而易见的事情都看不出来。”连琮把簪子拿起插进她的发髻里,低声道。
她被他这句话一噎,然后想起之前种种,随口答道:“奴……我明白了。”
他轻笑:“果然明白了?”
寇眉生回答:“明白了。”
明白个鬼,她根本没想明白什么,但就算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还是能敷衍过去的。
他的低笑益盛,落在耳中,声音分外好听,连静谧的月光似乎也沾染了馥郁的味道。
她被笑得云里雾里,连琮却忽然牵住她的手,慢慢走在汹涌的人潮里。这是继上次离开金陵去乌桓,他第二次握她的手,且还是十指相扣的亲昵姿势。
寇眉生不晓得他是怎么做到能这么从容又理所当然地做这种事的,想来他对其他姑娘已经实践许多次习以为常,所以才能如此自然。
两人各怀心思,一路无话。
走了会儿,连琮竟拉着她远离热闹的街道,往郊野的方向行去。
天空空旷而沉寂,月色笼罩着整座山,树林在风的吹拂中窸窸窣窣作响。一阵阵似有若无的虫鸣声低低传来,不知何方来的几只发光的小虫从身旁翩跹飞过。
那些熠熠发光的小虫子在沉寂的夜里闪烁,草丛间,一点点,一颗颗,像飘散在尘世缥缈的星光,又像谁不小心遗落的精巧的小灯笼。
寇眉生和连琮并肩走着。
朦胧的薄雾中,光点明灭,盘旋在他们四周轻盈起舞。她伸出手,出乎意料的,一只虫子竟真的落在了她的掌心,短短瞬间又飞走。
这样冷的季节,居然还有如此别致的景色,约莫是被这样的场景感染,她不自觉放松,笑容也明媚起来。
“你看看那里。”
顺着连琮手指的方向看去,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山坡上,碧绿丛中铺满了串串金黄色的小花,静静地在风中摇曳。居然是迎春花!
寇眉生愣了一下,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连琮似笑非笑道:“送了你礼物,又带你看了这么美的风景,你是不是也该有所表示才叫礼尚往来?”
“你想要什么礼物?”
“我要你抱我。”
他这个操作完全出人意料,以为自己是娇滴滴的小公主,还亲亲抱抱举高高吗?寇眉生想了想,上前一步仰头盯着他道:“你这样说,会让人很容易误解。”
他说怎样就怎样,她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连琮先是一怔,接着波澜不惊地笑了声,道:“误解什么?”
寇眉生莞尔一笑,一字一字地说:“误解你是肖想了我好久。”
连琮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低头靠近,“看来你很懂我的心思,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
她说的没错啊,他不仅肖想,还已经肖想她好多年了。
寇眉生眉梢微挑,微笑道:“我知道我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可是善解人意不代表我不会铁石心肠。”
从前的你对我爱答不理,现在我要让你高攀不起!
连琮清浅地笑笑,意味深长道:“没关系,我也喜欢挑战铁石心肠的。”
瞧瞧这小嘴跟抹了蜜似的,是个姑娘都要给他祸害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罢。面对他认真的神色,寇眉生心道:套路,这都是套路!
她不解风情道:“我觉得你的想法很危险。”
“……”她就不能暂时像个普通女子一样跟他好好地聊个天,谈谈情说说爱不拆他的台,连琮突然头一回有些心梗。
怎么就被她带偏了节奏?他松了手,道:“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在除夕夜,收到男人送的发簪,还有看到这个冬末初春难得一见的美景,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谢谢你,你可真是太体贴了。”
连琮勾唇:“我怎么感觉不出一点儿感谢的意思呢?”
寇眉生顺着接道:“那要怎么才感觉得到?”
连琮爽快道:“来吧,一个拥抱换一个发簪和一片美景,你赚得不要太多。”
她赚?她能选择拒绝吗?寇眉生居然无言以对,反应过来再次被他下了套,以眼神询问,同时收到他否定的眼神。
好的,她知道了,这个人就是个非常狡诈且不要脸面的,想方设法故意让自己欠他一个人情,然后再借着这个机会占她便宜,还让她绝对没有推辞的理由。
寇眉生倒也不是那么在意一个拥抱,反正她又不是什么小女孩了,不就是抱个人不会少块肉,于是她姑且放下成见,张开手臂就当抱一根木头似的虚虚拢着他的肩膀意思意思了下。
可是她在抱住他的瞬间,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就感到腰上一紧,被一手搂住贴上了他的身体。
“???”寇眉生瞪大眼。
连琮低下头来,稍凑近了些,垂眸与她鼻尖相抵,感到她柔软的呼吸一阵阵拂过自己的脸颊,逐渐炽热了几分。
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昔日的一个情景,仍旧是那些不曾忘记的过往。
那是他到金陵后,在周宫里待的第三年夏天。天气炎热,他卧在榻上午睡,一把青丝并未绾着,如墨玉般铺散了一榻,脸上盖着把扇子。
大概是屋子外不见半个人影,寇眉生连着敲了几声,也无回应。发现门只是虚掩着,她便轻轻推开走进来,见靠近窗子的地方放着个软塌。
不知道她手上端着什么,蹑手蹑脚地放到桌子上,抬手拿下了扇子。看他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的样子,低头凑近。
唇与唇相距不足一寸时,连琮睁开了眼,手指点住她的额头。
她眨眼问:“你醒着?”
“不然呢?”
“那还闭着眼睛。”
“你干什么?”
“亲你啊。”被逮个正着,寇眉生居然毫不慌张,答得坦然自若。
“男女授受不亲。”他微皱眉,坐起身来将她手里的折扇抽出来,没想到她脸皮竟能厚到这个程度。
从他口中说出“男女授受不亲”六个字,她险些笑出声,“假正经!”
连琮不置可否。
“对了,桌上是舅舅送你的茶。”
“还有事吗?”
“没了。”
“出去吧。”
寇眉生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眼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
连琮看着眼前的她,后悔那时候没有听她或者问她那时候想说的到底是什么话。那个夏天以后,他便被孝平帝派去了云中,一年只能与她相见一次,一次不足一月,直至第五年,听说她被幽禁冷宫的消息。
彼时汹涌的回忆铺天盖地卷来,震荡着胸腔。有时梦里唤昭昭,醉了唤昭昭,大家只道一时胡言乱语,笑问昭昭何处,却不知昭昭始终在他心里。
他好久没有能这样真实地触碰到她,感觉到她的体温。她是活生生的,有温暖的呼吸和心跳,多好啊,这对他而言是世间最动听的声音了。
夜空上的烟火一爆,寇眉生才看见他又在笑了,顿时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耳根处忽然滋生一丝热意,她有些火大地瞪着他,心里却很没骨气地想,这人笑起来真是该死的如沐春风的好看。
半晌,连琮止了笑看着她:“你这样的表情,是以为我要亲你吗?”
你怎么不上天呢?对视须臾,寇眉生本来有些不自然,闻言登时认为十分没面子,莫名磕巴了一下,大声反驳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不稀罕!”
他手下收紧,嗓音忽而变得温柔,笑吟吟道:“或者——你心里本来希望发生点什么,嗯?”
寇眉生一只手抵在他胸口,镇定地回答:“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否认三连之后沉默了一下,她又道,“你可以放开我了吗?”
“今晚好不好玩?”他在她耳边问了句,不等她回答,又自问自答说,“我知道你肯定是高兴的,既然我哄得你高兴了,你也哄我高兴高兴如何?”
“你……”
“叫我一声琮哥哥。”
寇眉生义正言辞道:“陛下,这于礼不合。”
连琮笑睨着她,“合不合礼我说了算,快点,我等不及要听你这么唤了。有多少人追着喊着想抱我大腿求我让他们这么叫一声都求不来,我不稀罕,但若是你叫了,兴许还能令我身心舒畅,有延年益寿的效果。”
这人当真是病得不轻,无耻可笑至极!寇眉生咬着后牙槽,眯眼笑道:“你先放开我。”
连琮看着她变红了的耳垂,低笑着吹了口气,执拗道:“不放。”
说着,还不轻不重地往她后腰肢捏了一下。
“你再不放开,我就不客气了!”
“我想知道你会怎么不客气?”
寇眉生瞳孔缩了缩,暗暗发力想推开他,不料刚动作,猛然感到腹中一阵疼痛,且有越演越烈的趋势,不禁紧紧地咬着唇。
见她神色不对,他问道:“怎么了?”
寇眉生蹙眉,只觉腿间有一股温热的液体淌出,“我好像……来葵水了。”
黄天在上,厚土为证,这葵水来得可真是及时,她暗暗松了口气。
他缓缓松开手,随她的目光低头看去。
寇眉生认为这不算什么体面事情,刚要背过身去,被连琮将她往旁边一拉,坐到了大石头上。
他撇开视线道:“现在这时候不能乱动,宫中嬷嬷没有教你吗?”
一只手抓着他的袖子,寇眉生的面色略显为难,心道:还不是你个狗皇帝要我出来的,不然我这会儿本来该在宫里好好躺着。
连琮坐到身旁,“很疼?”
“嗯。”
“那就先坐着休息会儿。”
寇眉生也晓得现在没办法马上走路,便依言不动。一声声轰鸣,她半仰头,假意望着不远处漫天绚烂的烟火,看它们绽放在树林,草丛之上,渲染得整片金陵天空灿如繁花。
而这里一片静谧,只有皎洁的月光温柔地照耀着人世万物。仿佛一切皆沉入了一个干净,柔软,带着微微桃花色的梦,梦中还有流水潺潺,风动松林。
就像回到了那时候,芦苇摇动,少年和少女坐在随波荡漾的小舟上,清风剪剪,只见袍袖似流云软雪,只听到乐声回荡在万山重间。
疼痛一点点褪去,寇眉生坐在他身边,心里不明白是个什么样稀奇古怪的滋味,奇异般平静下来,眼里倒映的光芒就像闪烁的萤火虫,浅浅的,又明亮。
烟火真美,一眼惊鸿,奈何易逝。
……
不知多久,连琮感到肩上搁上了个东西,转眼一看,她歪着脑袋,不知什么时候居然靠着他睡着了。
月光映照着女子恬静的脸庞,如同一幅画。
明明她最是个贪玩的人,喜欢看热闹,现在倒睡得这样香甜。看到寇眉生眼睫轻阖,嘴角抿着一丝笑意,连琮也忍不住勾唇。
风声暂歇,情丝缠绕,一寸寸流进血液里。
“昭昭,这是你我重新开始的第一个除夕,以后,我们还要一起迎来许多个新年知道吗?”他轻轻侧身,将她拦腰抱进怀里,起身往回走。
悄无声息的夜色下,身影在飞舞的流光间模糊,渐渐隐入黑暗。他的眸里敛着淡淡的笑意,有一种类似春日湖冰慢慢碎裂的柔和,仿佛流水在眼底深处缓缓淌开。
彩灯奕奕,烟火在夜幕上爆开朵朵巨大灿烂的花,漫天花火齐齐绽放,璀璨炫目,映红了人们的笑脸。在满城风雪中,迎来了除岁迎新的日子。
除夕夜遇到这种事情其实难为情,不过,连琮倒淡定得很,似乎并没有特别尴尬,回到永安殿后,很快叫了个宫女进来收拾,等忙忙碌碌安顿完,已是卯时。
烛火渐渐熄灭,已经燃尽,东方一线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