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来得早,去得迟。寇眉生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她伸了个懒腰,抻直胳膊。
无意间低头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被换了,正狐疑的时候,一个面生的小宫女就跑到面前,笑得像朵花儿似的问:“姑娘醒了?”
“我的衣服???”寇眉生一个鲤鱼打挺翻坐起来,想起昨晚是跟连琮在宫外看烟花来着,看着看着,她睡着了,那她是怎么回来的,衣服又是谁换的?
小宫女以一种极其暧昧而羡慕的眼神望着她,指着挂在一边的另一套衣裙笑着回答:“是陛下抱姑娘回来的,姑娘的衣服脏了,陛下特意吩咐奴婢给姑娘换的,衣服已经拿去洗了,姑娘先穿上新的吧。”
寇眉生立刻松了口气,还算狗皇帝有点良知,没有趁机占她便宜,但她自己也太不小心了,竟就在他跟前睡着,简直有违常理!
“你别一口一个姑娘的了,我也是宫里的宫女,看起来你比我小,就叫我一声姐姐好了。”
“是,姑……眉姐姐。”
寇眉生一边拎起衣裙穿,一边闲聊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是负责哪个地方的?我怎么从没有见过?”
小宫女道:“我叫小萝,是被陛下刚调过来的,说是眉姐姐这几天身体不适,需要有人好好照顾,所以就遣了我来。”
寇眉生挑眉,“他真这么说的?”
“是啊,”小萝点头如鸡啄米,抬了抬下巴,“你瞧桌上,陛下让膳房给眉姐姐熬了桂圆莲子红枣羹呢,叮嘱我务必让眉姐姐喝下,如果仍不舒服,就叫太医来看看。”
寇眉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然见桌上放着一个瓷碗,碗里冒着热气腾腾的烟。她走过去,用勺子搅了搅粥,甜香味道扑了个满脸。
太奇怪了,这厮不会是在粥里下慢性毒药罢?她心里腹诽。
小萝红着脸,支支吾吾道:“陛下还让我捎一句给你……说昨夜你体力不支欠他的,他虽然暂且不追究,今后还是会要回来的。”
“???”寇眉生机械地抬头,几乎脑海里马上都想象得出连琮是以何种没有羞耻的笑容,故意歪曲的语气说出这番话的。
他们俩背着阖宫上上下下,单独出去了几个时辰,大半夜才回去,回去她的衣服还被换了。虽然表面看起来是一起过个佳节而已,奈何不明就里的人怎样想?多半以为共度良宵。
如何不耐人寻味,引人遐想?
连琮绝对是在挑战她的底线,寇眉生不可置信地差点把勺子直接往地上一摔,但是形势所迫,大局为重,她不能为了个人的愤怒冲昏头脑,遂平复情绪,舀了勺吃了一口甜度温热适中的粥。
来日方长,她忍,倒要看看最终到底鹿死谁手。
连着三天连琮没有再出现在她面前,兴许也是知道她的脾气的。月亮已经升得高了,银色光芒铺陈在地面,仿若霜雪,冷冷清清一片。
赵盛道:“陛下,人就在里面。”
连琮走了几步,停在门前。一股股霉味夹着血腥的臭味扑面而来,阴暗,潮湿。有人拉开地下室的铁门,侧身让连琮进去。
借着微弱的光线,他缓缓走下台阶,向深处行去。
昏黄的烛火摇来晃去,柱子上绑着个女子,因为长时间的拷打垂着脑袋无精打采。
“你是谁派来的?”连琮走近几步,右手拿了把匕首,抬起她的下巴,“别试图验证朕的耐心有多好。”
女子撑开眼皮,笑道:“陛下何必动刀子?我不过是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
这女子竟是青灵,在宫里当了许多年婢女。从云中服侍薛舒窈到随薛舒窈进宫,而赵盛今天突然发现她在永安殿附近偷偷摸摸与个太监说话,商量着什么事情。
其实,不光赵盛感到青灵这个宫女奇怪,连琮也早就起了疑。为避免节外生枝,抓的过程也是在无人之处迅速无声地进行。赵盛将她抓起来,得知了当初连琮在关雎阁喝了东西感到浑身疲软被下药,就是她所为。
刀尖从她的腮边慢慢擦过,灼得皮肤生疼。只要偏半公分,锋刃定会穿透她的脸。
连琮俯首,像是在选择将刀子送入她身体的什么部分比较好,“朕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清楚朕的手段,所以少玩些花样。”
“陛下何必如此?男人多少该怜香惜玉的,”青灵幽幽叹了口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陛下却把我当成利爪下的玩物。难道现在成了皇帝,就不把我当个人了,把说过的话不当话?陛下答应我的事,我可都没忘!”
连琮淡淡笑了下,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视线如风若云扫过她的眼睛,“朕答应过什么了?”
青灵背脊生寒,这位皇帝到底有多城府,她比谁都清楚,强撑着道:“当年是陛下安排我进的薛府,说只要我待在薛小姐身边,帮陛下看着薛小姐和薛大人,过个三五年出头了,自然少不了好处……”
她本来是个落魄的官家小姐,遇到连琮的时候,正是连琮上任云中太守不久,以安顿好家人的条件,她主动接近他,成了他手里的一颗棋子。当时连氏势单力薄需要结盟,她便去结识了薛家的人。
她以为只是官场上结党营私这样常见的路子,没想到直到连氏军队攻破金陵城门的那一刻,她才清楚他的野心。
“我现在对陛下是还有点用处,若真把一切讲出来,没了用,只怕陛下立刻将我灭口。”
目光从她脸上滑过,他的手指在她颊上留下一道红色的痕迹,平静道:“你既然明白,就该识趣。朕让你看着薛家人,却没有要你以此为幌子来谋害朕。从前朕还没看出来你是个情深意重的女子,想不到倒是对宫外面那个得了痨病的姘头好得很,每月月钱都尽数寄给他治病。”
青灵神色骤变。
连琮退后,敛了笑轻描淡写地说:“可是朕觉得,假如你背后真正的主子一旦知道你失踪,恐怕就算朕不杀他,他也活不了几天。”
“你好毒。”青灵咬牙,只觉得又恨又无奈,这人偏生得一副好容貌,举止从容,似乎所有血腥、惨痛都与他毫无关系。
连琮摇摇头:“朕没有逼过你。”
她轻易失去了可以讨价还价的砝码,而他,谈笑间就泯灭恩仇。
“罢了罢了,陛下其实从一开始便断了我生路,只是我自己心存侥幸,与虎谋皮,但不要忘了你今天的承诺,否则,我做了鬼都会来讨债。”
连琮把刀子丢开,理了理袖口,颔首道:“该你的好处,朕一个不会少。”
翌日,青灵仍旧被放回了关雎阁。
经此一事,薛容华那里,不用连琮教,她也懂得怎么应对,自是没什么可担心的。赵盛唯独不解的是放走她的原因,连琮却也不多做解释,他要的是引鬼招鬼,必然不愿意打草惊蛇。
黑夜悄无声息蔓延,寇眉生轻轻披衣下床。
桌上放着把匕首,是今天连琮回来的时候随手放在那里的。手指抚过,她摩挲那些雕着的繁复花纹,刀柄上镶嵌着蓝宝石,异常漂亮。
她转身看着躺在床上的年轻男子,锋刃的寒光映着睡颜,轮廓分明,高挺的鼻,紧抿的唇。
这是张足以迷惑人心的脸。
轮到寇眉生当值的夜,她却一直没有真的睡着,直到感觉连琮应该是睡着,才拿起匕首,她悄悄靠近,将刀尖指向他的胸口挥了几下,只要用力,果断刺进去……
约莫是她的神色太过怨毒,连琮忽然睁开眼睛,温润如黑玉般的双眸透着微芒,不见丝毫情绪起伏。
寇眉生毫无防备,那个表情没来得及变化,匕首险些从指间脱落。实话说,她刚才没有想杀他,只不过心里憋着一股气,做做样子发泄下,哪晓得他居然醒了。
连琮却是一副似醒未醒的模样,懒洋洋地问:“什么时辰了?”
寇眉生望了眼更漏,“应是寅时一刻左右。”
“还早,”他盯着她,若有所思道,“你不好好待在隔间,却悄悄溜进我的房里来,趁我熟睡不设防之机欲行什么不轨的事情?还离得这么近,莫非是想我想得睡不着?”
瞧给他能耐,他还真敢说?!寇眉生笑着想往后退:“陛下真会开玩笑,我就是来看看你被子盖好了没有,你继续睡,我先撤了。”
她身子才转过去一半,突然被连琮从后面拽住,整个人一个旋转直接栽下去,扑向他。
连琮拉她入怀,半阖了眼,于耳后轻声说,“错了。”
她浑然没有反应过来,这一个惊吓着实不小。
唇边有笑,仿佛泼墨山水画因为迷蒙月色晕染开去,他握住她紧捏刀柄的手朝胸口左边移了移,然后停在那处,停了许久,久到甚至感受到每一次心跳,沉稳有力,有些快。
寇眉生觉得自己的呼吸乱了,急急缓缓,心也跟着怦怦。
是谁在心上擂鼓?
“位置错了,心脏在这里,要不要试试?”连琮笑问。
怀里的人儿立即摇头,这完完全全是一道送命题。她方才反应有些大了,现在平静下来一想,如果自己顺着他说,那才彻底坐实了欲行不轨的行为。
看似稳如老狗,内心依然略有一丝慌张,寇眉生把手抽出来,在手里掂了两下说:“我刚刚见这匕首漂亮,随便拿起来比划比划的。”
虽然这个说法欲盖弥彰,说了也差不多算是白说,但总比完全不说得好。
气氛突然尴尬。
连琮仍是笑着,像江南的风,清的,柔的,语气宠溺,“好玩吗?喜欢的话就送给你了。”
许是被风吹得冷了,寇眉生没来由地打了哆嗦,眯眼若无其事地问:“你是不是没有睡着?”
倘若他真生气,怎么可能还在这儿心平气和地跟她扯犊子,正常的发展走向不该是直接吼一嗓子妄图谋害他把侍卫叫进来,拎着她去牢房?
温热气息环绕,曲指刮了下她的鼻梁,他答非所问道:“外面凉,你月事刚走,不好好躺着,小心生病。刀剑无眼,虽然好玩,但这些小玩意儿你一个姑娘家少碰为好,免得伤了自己。”
他一手掰开她的指头,将匕首抽离,扬手扔到地上。
“凡擅闯皇帝寝居者,我必施以严惩,你说,我该怎么罚你好?”
“我……”好罢,谁叫他警惕性这么高,她被抓了个现行,还能怎么狡辩?“其实我确实仰慕你已久,所以一时没有控制好自己的心情,才偷偷来瞧你。”
寇眉生努力咬着唇一脸娇羞,欲拒还迎之态。
“哦,那就罚你——”连琮顿了顿,好整以暇道,“陪我睡会儿。”
什么?
你他妈的有脾气再说一遍?
“我说,你陪我睡会儿,我就不介意你垂涎我美貌并且半夜意图侵犯我的事情。”
行,你有脾气。
有脾气再说一百遍?
俗话说,不想负责的撩人都是耍流氓,寇眉生望着那张笑得混账的脸,唾弃一句真是不要脸如他,比她有过之无不及。
连琮一副通情达理的语气道:“不用害羞,我知道你对我有意思,我也接受你的心意,不正是两情相悦,该十分欢喜吗?”
寇眉生嫌弃地斜睇他一眼,用着绵软的口气眉目弯弯笑着附和:“我好生欢喜。”
“你欢喜,我也欢喜,为了让你真实感受到我与你情投意合,来让你听听我的心里话。”连琮似笑非笑,抬起一手,将她的后脑勺一摁。
寇眉生的耳朵顿时便紧紧贴在了他的胸口处,她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感到一阵起伏震动。怦怦怦,隔着一层薄薄的亵衣,比平日正常的心跳节奏稍快。
她听着那声音,好像一声声敲在自己的心尖儿上,惹得脸也跟着热起来。
他轻笑着,哑声道:“听到了吗?它在说,久不见卿芳容,唯思之念之,日夜徘徊往复,今日终得再见,兴奋不能自已。”
寇眉生怔怔地听了会儿,脸颊越来越烫,不知是被他的呼吸给熏热的,还是莫名其妙感到羞臊,抿抿嘴角道:“我听到了,你……你放手罢。”
“嘘,别闹,难道你想让整个永安殿的人都进来看你和我睡觉?”连琮似乎不满她挣扎的动作,不禁又用力压住她的腰和肩膀,耐着性子低声说,“让我再好好睡会儿,不然今天的早朝就要打瞌睡了。”
寇眉生浑身微微绷紧。
他的下巴就抵在她的头顶,轻轻摩挲着,伴随一阵沉稳的呼吸,缭绕在发丝间,那种温度和湿意仿佛一直传到了头皮里,如猫爪子挠着人,酥酥麻麻,痒痒的。
她想要推开,又无法动弹。
一种奇妙的氛围流转在二人间。
不对,这人不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吗,她怎么能跟仇人躺一张床上?!
恍惚间回到十五六岁的时候,她趁着大家熟睡夜深无人,偷偷摸摸溜进他的房间,爬上他的床,要与他同床共枕,抵足而眠。
似乎一切回到原点,不过是换了种方式,诸般滋味翻涌心头。
“陛下既然不介意,我就更不介意,我一个宫女能爬上龙榻,多大的荣幸啊!”
既然避无可避,不若坦然接受,不就是一起睡个觉,出卖下色相吗,她也不是没睡过他,而且还是先睡他的,不亏!
过了没多久,窗外风声愈发大,乌云蔽月,接着响起急促的雨声。
灯火熄灭,感觉到她终于再次睡去,连琮轻勾嘴角,眼神幽暗,深得如那些长长岁月,一重又一重,渺渺茫茫。
这么一伸手,指尖便触到寇眉生柔软的发丝,嗅一嗅,微微香味扑鼻。晦暗的光线中,他支起身子看她,温腻如玉的颈在散落的乌发间若隐若现,纤细脆弱。
丝丝缕缕的雨浸透漫长的一生,荒芜又苍凉。
雨直到清晨七点左右停歇,天方亮,光影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