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寇眉生浑身酸痛,都不晓得自己昨晚是怎么睡着的,还被他一直搂着趴在他肩膀上保持着一种一言难尽的姿势。
连琮一早就走了,这一走,她居然有好几天没见到他。
寇眉生听掌事姑姑说,皇帝是因为河西争端烦恼着,都歇在书房里了。两月前,河西地区的边防就出现了大大小小的问题,几方势力在此争夺不休。
原先以为不过是隔靴搔痒的挑衅,不予关注,哪曾想,势头愈演愈烈,闹得驻守的军民省不了心。尤其是对战月羌军队失败,使得月羌王成坚的气焰越来越嚣张,土匪崛起。
燕国与月羌的矛盾更加明显,以往小打小闹的政见口舌之争已经付诸武力,演化为赤裸裸的军事博弈。但这些事毕竟发生在迢迢远地,因此目前对金陵没有产生大影响,仍旧平静如常。
初春季节,大地萌发星星点点的幼绿。
挨着外围宫墙的树丛下,正蹲着几个百无聊赖的小宫女聚在一块儿说悄悄话。
这片地方平日本就鲜有人来,他们躲着的那棵树又是这些花木中已过百年寿数的,亭亭如盖最是粗壮茂盛,所以若不是细细一瞧,并不会发现有人在。
寇眉生一贯对这等八卦不怎么在意,自顾自走着。但她的听觉异于常人的敏锐,于是尽管隔得远,尽管那些宫女已经把声音压得不能再低,好巧不巧的是,她依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一人道:“皇上向来不与人深交,也不喜欢太多人出入永安殿,可他居然没有招了个才进宫没几个月的医女进来,你们说,这其中是不是存在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而且皇上对眉生很不一般,有人还说前些日子皇上抛下除夕庆典,单独带着她出宫玩去了。”
“不止这一件事情,你没发现这个叫眉生的女子长得很像前朝的八公主吗?她冲撞了咱们公主,公主想把她赶出去,皇上却没有答应,你说皇上的亲妹妹都在她面前吃了瘪,她的手段得多厉害啊?”
“就是就是,皇上把贵妃都彻底冷落,好几个月没有去掬月宫了。照我看,她已经把咱们皇上迷得彻底丢了魂儿。”
另一人振振有词道:“不仅皇上奇怪,大将军也不正常,听说大将军近来不怎么进宫了,不晓得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连决明不进宫,不找她,寇眉生巴不得,心里窃喜不用又编些子虚乌有的东西诓他,乐得清静。
又一个插话进来,故作神秘:“这当然是事出有因的,我以前在关雎阁当过值,倒听人提起过一件鲜为人知了不得的秘事。”
剩下的均被这番话勾起了莫大的兴趣,迫不及待地问:“那你快说啊!”
剩余的话,她没听到了。那些小宫女们仿佛怕隔墙有耳,约定找个月黑风高无人的地方再作探讨。
寇眉生听得噗一声,忍不住笑出来,介于场合,才没有放肆大笑。这些个鬼话不晓得谁传出来的,她有没有手段是其次,问题是这些小姑娘居然信以为真,以为连琮是被她迷住色欲熏心了,这简直是个笑话。
她那夜的行为过分轻率,连琮不疑心才有鬼,所以得提前想好对策。
她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径直走进医署。从前是个小医女,而今一跃成为皇上跟前的红人,少不了有人围上前拍拍马屁什么的。她敷衍着笑笑,摆脱一堆狗腿子后见到等候的范仲。
“范大人,麻烦你了。”
“无妨,举手之劳,”范仲略显疑惑,“不知道寇姑娘为什么要与我一同出宫,凭你的本事,和皇上说一说,应该不至于为难你。”
寇眉生笑容可掬地解释:“大人也知道大燕与月羌的关系越来越紧张,纷争不断,战事迟早要起,皇上如今忙得很,事事操劳操碎了心,哪里有空与我一个奴婢多说话。与其令皇上分神,这点小事就不用再去烦他,我自己处理就好。”
她句句说得为连琮着想,条理分明,仿佛真是个替皇帝分忧解难的好奴婢。
范仲点点头,“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日落前还能赶回来。”
“好。”
对连琮说要出宫太莽撞,他给她的腰牌虽然能够畅行无阻,但她不确定这是不是他的试探。反正之前连琮说过她需要调理身体,寇眉生就以缺少药材为由随范仲出宫,这样一来,理由稍微充分些,也不容易引起怀疑。
她不知道连琮还有没有让人暗中看着自己,谨慎起见,与范仲分开后还是绕了一圈远路,甩不甩掉谁是先不说,当是给自己一个心理安慰。
谢老丞相约定的地点在城东,她穿过喧闹的街道,拐进一条偏僻巷子的小院里,停在一扇门前。四周人声稀少,安静下来,粉墙黛瓦映入眼帘。
扣三声,门扉从内应声打开。
寇眉生拱手一拜:“老丞相,您别来无恙。”
谢逊忙一手扶住她的胳膊道:“八公主风采一如往昔,只是别折煞我了,我现在就是个年事已高,赋闲在家的小老头而已,哪里还是什么丞相。”
“既然如此,您也不用称呼我为八公主,叫我寇姑娘就好了。”寇眉生直起身道。
谢逊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笑着说:“好好好,我们都不要打那些虚假的官腔说客套话了,进来坐。”
寇眉生有些奇怪,“您为什么住在这里?”
“这是我一位好友遗留的旧宅,他已经故去多年,膝下无子,我不舍得这宅子废了,所以帮他看管着。虽然离市集远了点,但环境清幽,适合人居住。”
寇眉生跟在他身后,抬眼望了望头顶有些褪色的匾额,随之踏入门内。
这座院落的确不大,沿着回廊绕过两道小门,临近围墙边有两株高大的西府海棠,其余各处遍植萧萧翠竹。风过处,偶尔鸟雀啁啾,看来是一个人迹罕至,僻静清幽的地方。
想必这以前的主人家是个性情娴雅恬淡之人,此刻虽艳阳高照,然而踏着轻快的步子顺着蜿蜒小路,廊外幽篁竹影,清风徐徐扑上脸颊,却并不觉得炎热。
走至一间房前,踏进屋里,房间左侧摆着书柜和一张案几,灿烂的阳光从朱红的雕花木窗漏进来几许,零碎地洒落在地面。打开窗,便可以看见院中的芭蕉与油油绿意的几棵榆树。
谢逊倒了一盏茶,推至她面前说:“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好招待你的,一杯薄茶,望寇姑娘不要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有茶就够了,”寇眉生端起来喝了一口。
她觉得就这么直楞楞地把事情抖出来不大好,于是开始只是谈天说地,胡拉乱扯地闲聊,甚至有时候前言不搭后语完全没有个主题,好在谢逊一把年纪什么人没见过,竟然十分认真地听她吹了半天牛皮。
许久,大概是她废话太多了,他方劝道:“有什么话请直说。”
寇眉生这才开门见山道:“时间紧迫,所以我也就对您长话短说,这次我找您,其实是有事相求。”
“是为了先帝的事情?”
“什么都瞒不过您……您应该知道舅舅一直下落不明,不仅燕国的人在找他,月羌人也一样。他是我在世上最后的亲人,我希望在那些人之前见到他,这样就算是死也无憾了。”
“你可明白,这件事有多危险?要从茫茫人海中寻到他并不容易。况且,谁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先帝真的活着,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只是燕国或月羌唱的一出戏,就是为了引出前朝余党,后果不堪设想?”
“我清楚做这件事对您来说很为难,我也清楚您对先周仁至义尽,您若是不愿意插手这件事也无可厚非,可是我依然希望您看在我娘的面子上,再帮一帮我。若非势孤力薄,我也不会打扰您安享晚年的生活,我真的没有办法……”
寇眉生说着,不知不觉哽咽。
她一身反骨,曾经也骄傲恣意,要不是被逼至这番窘迫的境地,没有选择的路,或许永远不知人世的诸般艰难与酸苦。
说起来,她还要感谢连琮,不是他,她可能仍旧只是个活在自我世界的人,养得像温室里的娇花一样,当狂风暴雨将临,就瞬间烂在泥巴里。
“好孩子,别说了,我都知道,”谢逊叹了口气,为人父母者终究心软,见不得后辈受苦受累,“我不是不帮你,只是我牵扯进去的话,必然跟我的孙子成了对立。”
寇眉生也认为自己这样做确确实实是在难为谢逊,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罢,我有几个好友尚在岭南附近,我会拜托他们私下寻找,至于什么时候找到,或是找不找得到,那就要看他们怎么说了。”
“谢谢您,这份恩情我定当铭记于心!”
寇眉生又要拜下去,被谢逊拦住,“好了好了,真找到你再谢我不迟。”
她颔首,挑起嘴角道:“还有个事儿,看您心情愿不愿也帮一下。”
谢逊总觉得好像是被她给下了套似的,“还能有比找先帝更大的事情吗?”
寇眉生嘿嘿笑两声,一脸乖巧道:“自然没那么大,就是个小事儿,我想知道现在在朝廷为官的人里有多少是前朝的臣子。”
“这说不准,大大小小的官职这么多,如果不是掌握着户籍和考核的官员,恐怕谁也没个数。”
“那有没有大臣入职的记录之类的?”
谢逊思忖须臾道:“一般来讲,藏书阁可能会有这种官吏专门编修的史册书籍。”
寇眉生笑答:“好,我知道了。”
谢逊放下茶盏,隔着一缕腾起的水雾看向她:“你问这个做什么?”
寇眉生抿唇,摆摆手正色道:“没有没有,我就是随便问问。”
生怕他再追问,她赶忙起身,对谢逊福了福道:“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宫去了。今天来得匆忙,也没给您带什么礼物,改日有时间,我再来拜访您。”
“君心难测,寇姑娘在宫里一定要小心。”谢逊没有留她,在身后提醒道。
寇眉生麻溜地走出小院,将门合上,左右瞧了瞧,没发现什么人跟着,这才大摇大摆地向街上溜达去了。
秦淮河穿城而过,分出南北两岸隔水相望,酒家林立,一片诗酒风流地。
朱雀桥上,桥头桥尾分别站着一个佩刀的侍卫,封白就在不远处。
春寒料峭,清风拂面,将玄色大氅吹得飞扬,连琮略垂着头,手肘支着桥栏。他的面容沉浸在被树荫遮挡住日光的一片阴影里,不甚分明。
过了会儿,封白走到他身边道:“陛下,大将军上来了。”
话音才落,身后便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连决明穿了身官服,带着几个下人不紧不慢地走近,笑道:“陛下什么时候有闲情逸致来这里观景了?”
连琮回过头来,一手摘下风帽,眉目立刻清晰起来,连决明看着他,挥手说:“你们都下去吧。”
封白和下人都退开,桥上就剩下了两人。
连决明望向粼粼水波上的几艘画舫,只闻丝竹飘渺,道:“听说这儿既有风华烟月,又荟聚文人墨客,果然是令人流连忘返。”
连琮眼尾一扫,一派君子如玉的气质,异常正儿八经地说:“十里秦淮,金粉楼台,自是聚万物灵气。”
连决明感慨:“百闻不如一见,可惜府里的画师终究是无法描绘出这一丝一毫的灵秀气。”
他本来是随便说一说,没成想连琮竟慢悠悠回复道:“那恐怕皇叔府里的画师水平有待提高了。”
“……”他不要面子的吗?
“说起来,朕也有好久没有这样与皇叔出来游玩过了。朕记得,在岭南的那些年,朕常常因为长期看书习武总闷在家里,皇叔有时候就会带朕上街,去看些新奇东西。”
“是啊,陛下以前不爱说话,也不爱出门,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远山迤逦,河水倒映着落日,半边红艳艳的,波光潋滟。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起来,似是想起了往昔相濡以沫的日子,心生怀念。
“人生短暂,风景看一次就少一次,皇叔可得好好珍惜欣赏了,不然以后肯定要后悔没机会饱览盛景。朕特意找了这个地方,就是想让皇叔感受一下。”
说完这番话,连琮笑着转身。
连决明站在原地,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拢,他忽地抬头看去,见皇帝已经走远,领着侍卫径直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