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眉生一直觉得对孙兰蕴能避则避,但没想到孙兰蕴主动找上了她。
她前脚才迈进掬月宫,离门不远站着三个宫女,一边窃窃私语着什么,一边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见她投来视线,又急忙各自闪开了。
近来关于她不知羞耻勾引皇帝的流言甚嚣尘上,愈演愈烈,到哪儿都有人指指点点,寇眉生一律左耳进右耳出,不争论不辩解。
此时,孙兰蕴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专心地看着手中的书。
一旁的两株玉兰枝繁叶茂,花朵正值花期,洁白如雪,开得最是娇俏。风过处,偶尔飘下几片花瓣,悠悠落在脚边。
她心无旁骛,仿佛没有注意到逐渐靠近的人影。
宫女轻声禀告道:“娘娘,眉生姑娘到了。”
听到说话声,孙兰蕴这才转过脸,望向她们,颔首道:“秋桐,你先下去罢。”
宫女依言走开,留给两人单独相处。
几年过去,孙兰蕴还是那么知书达礼,温婉端庄的样子。稳重、大气,拿得住事,而且长得美,她要是个男的,恐怕都动了心。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无怪乎连琮能宠她这么长时间,寇眉生心想。
连琮没有立后,孙兰蕴暂管后宫这么久,基本和和气气的,没有出什么幺蛾子。除了前朝一些臣子异常不满,宫里上下皆对她十分尊敬。不计前嫌客观地评价一下,她的确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
不过,她今日突然请自己到掬月宫一坐,说是有关皇帝的一些生活日常随便聊聊,不会是要兴师问罪吧?
孙兰蕴乍一看着她,脸上的震惊也毫无掩饰地表现了出来,但很快浅笑道:“坐。”
寇眉生回答:“奴婢不能与娘娘同坐,不合规矩。”
孙兰蕴好似对她这样知礼数的行为感到奇怪,顿了顿,一时无法接话。
“不知娘娘到底想问关于皇上的什么事情?”就在她疑心的时候,寇眉生却异常镇定地问道。
孙兰蕴观察着她,半晌,微笑着开口:“也没有什么事情,我就是觉得你很眼熟,与我一位故人太像了,所以把你叫过来见一见。”
寇眉生当机立断,索性抬起眸子大方对上她的目光,喃喃道:“是大周的八公主吗?”
“想必你应该也听皇上说过,”孙兰蕴接着说,“若非我们亲眼所见,谁都不会认为她真的死了。其实我和皇上一样,从不愿意相信,甚至希望那只是一场她生气吓唬我们的戏法,她从宫里逃走了,仍旧好好活着。”
寇眉生淡定道:“如果八公主没有死,娘娘还想见到她吗?”
闻言,孙兰蕴沉默片刻,摇摇头:“她会讨厌我。”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寇眉生心道,但是再见到孙兰蕴,她没有想象里那么讨厌,或许时间太久,久到冲散了最初那份强烈的情绪,顶多便是不见为好。
岁月会把美好的东西撕烂,也会把某些破碎的痕迹慢慢抹去。
孙兰蕴合上书,“听说你也叫眉生,巧合太多,都让我真要把你当成她了。如果你是她多好啊,当时我有好多话没来得及想跟她说。”
“娘娘想说什么话?”寇眉生随口回她,“有的事憋久了就容易成心结,如果不要紧,可以与人纾解纾解。”
孙兰蕴含笑看着她,似乎听进了这话,“眉生,你知道吗,这些年我跟皇上见面的次数一个手指头都可以数的过来。虽然大臣们总催促他充实后宫,绵延子嗣,但他却从没有放在心上,他在天下广选美人,也只是为一个可能性罢了。”
“奴婢看的出来,皇上对娘娘很体贴,娘娘和皇上恩恩爱爱,相敬如宾,不知道羡煞多少人。”寇眉生不以为意,和孙兰蕴见面少,不就是一种变相的保护吗?
按理说,她占尽了荣宠,应是走上人生巅峰,为什么却给寇眉生一种并没有非常快乐的错觉?她的脸美貌如昔,神色却冷清了许多,整个人仿佛沉浸在一种深深的寂寞和伤感里。
想来可能与连琮曾经在民间寻一个女子那件事有关罢。
其实这事儿也安慰不了。人可能都是会变的,变得心狠手辣,变得面目可憎,变得爹娘都不认识。当年连琮暗戳戳地喜欢孙兰蕴,是因为没有身份地位,如今什么都有了,眼界自然跟着宽了,成天吃同样的饭菜都腻,更别提看一张脸看一辈子。
纵然美得惊天动地,那也是年轻的皮相,而老了以后,世上还多得是年轻貌美的姑娘。
连琮怎么可能满足呢?
花有千娇百媚,不独一朵。
真正的皇帝,莫得感情啊。一个皇帝,权倾天下还想要情情爱爱,哪头都占怕不是要遭雷劈。便是他得到这两样,那肯定也是个短命鬼儿,因为贪心的人没有好下场。
孙兰蕴跟着他这么多年,怎么还做着少女怀春的白日梦?
孙兰蕴愣了愣,失笑道:“有的事情,他不明说,也不肯别人议论,实际上未必如此。我原本想把一切告诉她,没想到她性情太烈,一点不愿意屈服。”
寇眉生道:“无论怎样,皇上对娘娘一片真心不假,否则不会多年来始终如一。”
“一片真心始终如一?那不过是因为……”孙兰蕴叹了口气,自嘲道,“罢了,如今这样也挺好。她若是能从此性命无忧,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倒算是成全了他一个心愿。”
真心么,越是真心,想想越是可笑。
寇眉生听得迷茫了一瞬,想她这种说话留一半的人换成说书的是要被打死的,轻飘飘答:“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过去的事情就当过去罢。”
孙兰蕴听她这样说,抬眼看着她一脸正经的神色,一点儿看不出来什么名堂,更无法断定是否是八公主,笑里带了丝无奈道:“好了,方才同你讲一讲话,心里果然舒服了些。我与你一见如故,也算缘分。你回永安殿罢,有空我再叫你来。今日之事,就不要告诉皇上了。”
寇眉生应了,连走出去的姿势都透着稳重,没有任何忸怩。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面,孙兰蕴重新打开书来,低头一瞅,见上面写着一句诗:桃柳轻,东风恶,梦无凭。觅尽春红,不见绿浓,思卿如狂。
两片玉兰花瓣被风从枝头吹落,恰好掉在书面。
万般苦楚,何人与说。到底谁活得痛快,谁活得像个影子?她心底轻叹一声,不知道是为自己,或是为连琮寇眉生。
寇眉生走得远了,秋桐后脚进来,眉开眼笑地禀告:“娘娘,刚才赵总管差人传口谕,说是皇上晚些时候要来掬月宫!”
孙兰蕴没有抬头,将那页诗句翻过去,“知道了。”
秋桐一脸懵逼道:“娘娘,时隔多日,皇上要来看您,您怎么看起来不高兴呢?”
孙兰蕴闭眼,嗅了一口风吹来的花香,清幽的甜,微笑道:“我没有不高兴啊,去,把昨年秋天我存起来的那些干桂花瓣拿出来罢,泡茶喝也别有一番韵味。”
“娘娘?”
“你闻,今年的玉兰开得这么好,味道要比前几年冬天都香是不是,不知道能不能也用来泡茶?”
秋桐使劲儿跺跺脚,眼珠子都快瞪出来,总感到主子关注点跑偏了,“娘娘!”
良久,孙兰蕴仰头望向天空说:“秋桐,人啊总是很难分清真情假意,我用了几年才学到这个道理。我很知足,只要家人平安顺遂,我已经没有什么别的想要的。”
天空湛蓝湛蓝的,好似一块澄澈的玉,跟她住在家里看到的有些像,但终究不是一片天。
秋桐一愣:“娘娘,您会好好的,孙大人和您的家人都会平安富贵一生。”
孙兰蕴笑笑。
是啊,会的罢?如果八公主没有回来的话,她和孙家仍旧是得荣宠的,兴许就此无风无浪到死……
既然谎言开了头,怎样都得把这谎圆下去。寇眉生乖得不能再乖,一段日子里每天喂喂池子里的鱼或逗逗笼子里的鸟雀,没有丝毫异常。但看似平静的生活里,心里却百转千回。
她得想法子去一去藏书阁,假如谢逊说的没错,或许能够从那里查出当年是谁出卖军情的一些线索。她没抱着肯定能得知蛛丝马迹的态度,可看看也无妨。
只是藏书阁这种地方,不能随意进出,向来都是皇帝或位高权重的大臣得到允许方能通行,她一个宫女怎么去,有什么理由去?
彼时,她十分无聊地趴在窗口逗弄笼子里的鹦鹉,本来鹦鹉起初一直傲娇地撇着头不鸟她,突然叫了起来,喊着:“陛下,陛下来了!”
寇眉生用树枝戳了戳它的小脑袋:“你这死鸟一定是母的罢,见色欢颜,居然只想着美男,跟登徒子一个德行。”
“这么说,你也觉得皇帝长得好看了?”耳边一个声音慢条斯理问道。
“虽然他人很狗,但不可否认脸真的没得什么毛病挑。”她回忆着连琮的五官,一时没有刹住,接着话茬就回答。
话音刚落,才反应过来不对劲,她偏头,登时对上一双笑得春意横生的眼。
寇眉生一动,差点从凳子上摔下去,被他一把扶住肩。
“你什么时候出现在后面的,走路都不吱个声的?”寇眉生抚着胸口,惊魂未定地喘气。
真是太大意了,刚才居然连他靠这么近都没有察觉,难道自己生活得过于安逸,连敏锐的听觉都跟着退化了吗?
连琮松开手,悠闲地往旁边一坐:“从你发呆开始。”
意思就是说他已经观察她很久了,寇眉生撑着下巴继续逗了会儿笼子里的鹦鹉,突然放下树枝,半眯着眼睛偏过头,抬起手对他勾了勾手指。
连琮额角微跳,有些不晓得她为什么做出这么个匪夷所思的举动。但他还是忍耐着,微微朝她的方向靠了靠,笑着问:“怎么了?”
谁知寇眉生没有马上说话,而是迅速地伸出一根食指,朝着他的下巴轻轻挑了下,要多轻佻有多轻佻,仿佛是从花街柳巷里出来的恶霸调戏路过的良家妇女似的。
连琮一愣,根本未曾料到她这个神奇的操作,盯着她须臾,偏她依然是那副惬意的模样,直勾勾地回视着自己,完全没有退缩的态度。
寇眉生调戏了一下他,又马上收回手,扬起了唇角笑嘻嘻道:“我有个事儿求你。”
这倒是个新鲜事,连琮第一次听到她对自己有事相求,即便看起来根本不是求他,反倒是在有意撩拨他,他一把握住她准备收回去的手腕,说:“求人就该有求人的样子,你这可不像是在求我。”
寇眉生目不转睛道:“那该如何?”
说完这句话,她心里就有点后悔,可为了达到目的,又得硬着头皮演下去。
很快,连琮身体力行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她该如何表现。他手一拉,将她整个人带离了凳子,随后双手一抄,直接把她抱到了他的大腿上坐着。
寇眉生:“……”自己挖的坑,哭着也要填完。
“说罢,求我什么事?”连琮在她耳边问,低沉的嗓音里裹着一丝笑。
天光大盛,殿外的几根桃枝已长出讨喜的粉白花蕾,微风拂过,似乎送来若有若无的幽香。
寇眉生一个细胳膊,自然拗不过他的大腿,腰被搂着,一只手被他握着。她抿嘴望向他,他的眼睛犹如溪涧里的玉石,又亮又清透,净是蕴满风华与笑意。
真是该死的好看。
连琮戏谑道:“怎么,这么快就禁不住挑逗,看我看得入迷了?刚才是谁那么大胆诱惑我的?”
寇眉生默然一阵,懒散地凝视着他,轻声说:“我有什么好怕的啊。”
她寻思好歹是青天白日,纵然他是皇帝,顾忌身份也会注意言行,不至于白日宣淫,占点便宜就占点便宜,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嘛,他总不能还玩的出别的……
花样二字刚冒出来,连琮突然捏了捏她的手,她心里一滞,狠狠跳了几下。他居然低头将她刚刚摸他下巴的食指指尖咬进了嘴里!而后做作地抬起眸子,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对不起,她不寻思了。
电光火石间,寇眉生挑眉,扯了下他的衣襟,蓦地一手抬起勾紧他的脖颈,照着他的喉结就张嘴一口咬了上去,大有不甘示弱的意思。
咬完,她稍退,手指滑过红透的喉结,又轻轻吹了口气。
“哎,不好意思,好像咬的重了点。”
不就是耍流氓吗,谁没有耍过?借此公报私仇,痛打落水狗的感觉真爽!
寇眉生没看到他眼神都变了。
连琮低低嘶了口气。痛是很痛,然而除却痛以外,更狂乱不止的悸动。那异样的快感磨得人唇干舌燥,他突然嗓子发紧,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这是他放在心尖儿上,思慕渴求那么多年,想要相思相守一生的人啊。他的风花雪月,他的岁月情长,枯朽到要烂在了一滩臭泥水里的心无论几经跌宕,都只在她出现的那一刻,鲜活涌动起来。
他一贯守成持重,就算是对她,无论如何也一直维持理智,不想在她无意的情况下伤了她,但是此时,这个念头掺杂了别的东西,在体内不断发酵,搅得他有些心神不定了。
在他预感由她玩下去就完蛋的想法中,再也做不到无视这个随便一撩就能撩得他半条命没了的小妖精,懒得废话,猛地把她兴风作浪的手捉住,抽出衣带子胡乱捆了个结结实实按在胸口。
“???”你是不是批折子批坏了脑壳?寇眉生猝不及防,在心里亲切地问候了一遍他的祖宗。
一瞬间的所有旖旎暧昧通通化作乌有。
连琮端起桌子上一杯凉透了的茶水灌进嘴里。
她歪着头瞧了会儿他,凑过去一些,咯咯娇笑道:“你输了。”
尾音俏生生,带着点儿得意,恨得连琮想拿个什么东西堵住她的嘴,她怕是没遭受过这世间的毒打,但是他又舍不得。他本来就忍得辛苦,如果不是顾及她任自己为所欲为,她能这么猖狂?
他把杯子往桌上一撂,似有若无道:“嗯?这么说,你是还想继续?”
寇眉生望着他幽深又正经的眼神,心虚地缩回去。
看的出来他是有空陪她玩这个游戏的,且有十足把握让她最后哭着求饶,倘若他这样做,届时她可能不大好下台,所以她需要点到为止,继续的话肯定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借坡下驴,不再刺激他,重新正色道:“听说藏书阁有许多好书,我想进去看看。”
连琮幽幽开口:“怎么突然想去那儿?”
寇眉生注视着他,绞着手指用软绵绵的声音轻声细语道:“就是……就是人家最近闲得长毛,又听大家说藏书阁卷帙浩繁,心生好奇,所以想看看到底有些什么。”
她这个理由半真半假,一时也没有多大破绽。若是他对她纵容,甚或真有那么一点兴趣,便是心有疑虑,她这一步步先发制人的试探也有可能成功,把界线又往前推了推。反之,也不过是更加深怀疑而已。
就她眼下的处境,产生不了多大影响。
连琮不疾不徐道:“就是为了让我答应允许你进出藏书阁?你一个宫女,看那些东西有什么用,把我伺候舒服了不就行了,一步到位还用不着那么辛苦。”
温热的呼吸洒在她面颊,寇眉生忍住往他脸上一个耳刮子拍去的冲动,小声呢喃:“其实,我……”
他低下头,“啊?你说什么,大点声。”
她慢吞吞,毫不含糊重复一遍:“我要利用你。”
连琮听罢,起先微微诧异,接着轻笑出声,手移到她腰肢上道:“你要利用我?”
他看起来非但一点也没有因为她说的话生气,反而笑得开怀。
她这无赖耍得光明正大,就是仗着他的纵容,才敢越来越肆无忌惮罢,但是那又怎么样?她假惺惺给他一点甜头,他明明知道,仍旧拿她没有办法,甚至就吃这一套。
“利用我做什么?你今天要是把这事儿给我说圆了,我就算你赢。”
寇眉生扬起下巴,眸子里漾着水波,“还没想好。”
连琮不置可否,手下不老实地掐了一把她的腰,笑着问:“为什么不是讨好,是利用?你一个宫女怎么敢利用我?”
她眨眨眼道:“那为什么我一个宫女,你要对我好,换成其他女人,也可以吗?”
他扯了扯唇角,手指勾起她脸颊边的几根发丝卷着玩儿,缓缓道:“你这是吃醋还是怎么了?”
寇眉生本就存着小心思,然而聊得多了,难免不能保证滴水不漏,于是直接把话题拉回正轨:“我今天是来求你答应让我进藏书阁的。”
“我不是给过你一个腰牌吗?只要有腰牌,你想去哪里都可以。”连琮不觉失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装傻的。
寇眉生挑起眉:“真的哪里都可以?我以为你是逗我玩儿的。”
她不知道这番话他会信多少,尽人事,听天由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