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场倒春寒席卷金陵。
绵绵细雨下了有四五日光景，好不容易放晴，城内已是垂柳依依，在水面拂起一圈圈微弱的涟漪。梨树抽枝散叶，雪白的花蕾逐渐绽放。
边疆传来好消息，守城将士声东击西的，用八百骑夜袭敌营，把挑衅的月羌军杀得四散逃窜，轻取敌将首级并安全返回。这一招计策由个六品武官运用，肖毅这个名字一时声威大震，传扬开来。
安顿好边防戍兵事宜，一众人马凯旋，班师回朝。赏赐和封官加爵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肖毅好像比他人别具一格，居然邀请皇帝参加自己的生日宴。
许是心情好，连琮没有计较，满足了他这个膨胀且贪心的请求。
大门口站着几个老爷子老妇人，大概是肖毅的亲人，脸上皆洋溢着喜气的笑容，一边向络绎不绝来的宾客回礼，一边忙着让下人招呼他们进府里。
自从把她送到范家离开，寇眉生也有好久没有见过肖毅了，这次他得胜归来，作为一个救过她命的恩公，她还是有必要来祝贺一下的。虽说跟着连琮同来不是个好主意，但被发现她私底下来见肖毅，可能更糟糕。
刚下马车，眼尖的小厮一见连琮，便扯开嗓门高声叫起来。沸腾的场面立刻安静了不少，人人面面相觑，感叹肖家面子好大，竟请动皇帝前来道喜。不过，他立了这么一个大的军功，风头正盛，翘一翘尾巴也是情有可原的。
肖毅首先带头行礼，连琮虚扶一把让大家起身，不在意地笑道：“大家随意些罢。”
众人听他这样一说，才纷纷重新落座入了酒席。
“陛下肯赏光，令微臣寒舍蓬荜生辉。”肖毅的目光在掠过连琮身后的寇眉生时有一刹那诧异，很快又笑着对连琮说道。
连琮坐下道：“将军不必拘礼。”
肖毅面色平静，不胜恭敬地回答：“若微臣有招呼不周的地方，还请陛下多担待。”
连琮浅笑，捻起桌上酒杯浅呷了一口。
觥筹交错，杯盏相碰，庭内庭外蔓延着火红热闹的气氛。
肖毅离了座位，满面笑容地到各桌席敬酒接受宾客的祝贺，招呼他们饮宴。寇眉生被热浪熏得有些热，侧了侧身子对连琮附耳低语道：“我去外面走走。”
“别走远了。”连琮嘱咐。
寇眉生从席间退了出去，见男女老少都在兴头上，跟旁边的人聊得起劲，没有谁注意自己。一个人避开大厅，慢慢绕过回廊，向着府邸其他地方走去。
她不想凑热闹的原因有两个，其一，人多嘴杂，保不齐有人因为她的长相指指点点，议论起八公主，其二，若是肖毅能抽个空出来，他们兴许可以说些悄悄话。
天蓝如镜，浮云缓缓游弋。逐渐远离那片喧闹，空气中没了酒肉气，只余淡淡花香。
偶尔遇见家丁，也不认得她，只当一位贵客，行了礼就匆匆离开。她漫无目的瞎逛了一会儿，居然走了很远，刚想返回，旁边一丛茂盛的花树里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寇眉生狐疑地停住脚步，伸脖子往那里瞧去。
只觉一股劲风迎面袭来，好在她反应够快往旁边侧身避开。有微弱的响动撕裂空气，回首一瞥，背后的树干上竟已深深扎进一枚十字星飞镖，泛着刺目的寒光，显然淬了毒。
这可真是人在路上走，祸从天上来？
哪里来的毛贼，胆子也忒大了？寇眉生万万想不到光天化日之下，有刺客埋伏在这里。树影摇动，没防备的，几支暗器又从两旁花木里射出，她只感觉眼前一道影子晃过，被人拎住后衣领子往斜侧一扔。
她抬眼看，竟是连琮。
因为急着护她，他自己反而没能全部躲过，有两枚飞镖不偏不倚刺进他的右胸。他闷哼一声，还不及拔出，那三个黑衣人就跳了出来，朝他们直冲过去。
连琮受了伤，缠斗片刻，起初还能打个不分伯仲，逐渐便有些吃力起来，怕是毒渗入血液开始发作了。
情急之下，寇眉生随手抄起地上一块石头砸过去，卯足劲道：“来人，这里有刺客！”
听见喊声，陆陆续续有府邸的侍卫赶到，与黑衣人打斗起来。刀光剑影，到处响起呼喝声，院子里顿时乱作一锅粥，更多的人涌过来，刺客见势不妙想逃走，却被层层围困。
寇眉生扶着连琮退到安全的地方，他背靠树干，一手极快地拔出飞镖，按着胸口，而从伤口不断渗出的血染湿了衣衫，又红又黑的一团。
她心里一下揪成了麻花，他却问道：“你有没有受……”一句话没说完，估计那毒牵扯着伤口有些痛，忍不住低喘了一声，紧跟着喷出一口血。
寇眉生怕毒侵入骨髓，连忙阻止道：“别说话，你坚持住，我去找大夫！”
本来这些来历不明的刺客算是帮了她一个忙，该杀了他的，或者她趁这个机会借刀杀人，即便他死了，事后也完全追究不到她这个同样的受害者身上，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没真的想过要他死。
正要转身，被拉住胳膊，他抬眼，嘴唇简直白得可以跟抹了三层石灰粉媲美，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道：“我还从来没见你这样紧张……你难道怕我死了守寡？”
如果不是看着那黑糊糊的血从他嘴角淌了出来，寇眉生差点以为这是他自导自演的鬼把戏，都这副模样了他居然还有心情调侃她，她忍无可忍道：“你给我闭嘴，再逼逼叨叨一句我就打断你狗腿！”
她想帮他按住伤口，又怕碰着痛处，眼睁睁看着血从他指缝里一直一直往外冒。那些血越来越黑，粘稠温热，流了这么多，顺着手背滴到了地上，衬着他白皙的皮肤，她竟感到有种异常的美。
疯了，这人就算受个伤，还能够与别人整出个不一样的画风，艳若桃李的。
也不晓得是不是她的威胁起了作用，还是连琮中了毒精神不济，没有斥责她这句极其大逆不道的言词。
他额间直冒汗，倒吸一口凉气，咬着唇不让喉咙里的血腥气沾到她身上，只是有气无力地靠向她，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在她耳畔忽强忽弱吐纳着。
黑衣人寡不敌众，最终被侍卫们制服，可是刀架在他们脖子上时，他们却不约而同口吐白沫倒了下去，伸手一探，都是自尽没气儿了。为了保密，以死殉职，看来他们对主子衷心得很。
有几个丫鬟闻声跑来，一望到满地血，吓得尖叫起来。
寇眉生看见肖毅匆匆跑来，大声发号施令维持秩序，然后从人群外快步走进来，一看情形，马上对身边的人命令：“快去找大夫！”
意识不清的状况下，连琮竟然还冷静地叮咛道：“把暗器留着。”
一行人扶的扶连琮，跟的跟回到厢房，他见寇眉生仍待在连琮身边一动不动，目光沉凝，说道：“姑娘，请让一让，微臣好察看陛下的伤势。”
寇眉生这才后退两步。
这十字星飞镖四头顶端尖锐如针，使得淬的毒更迅速穿透皮肉融进血液，这毒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是什么，没有颜色也没有气味。
到底是什么人胆肥到这个程度，冒着就算当场暴露遭通缉的风险混进宴席里明目张胆杀人？他们是冲着她，还是冲着别的人来的？寇眉生总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肖毅坐到床边，解开连琮的衣衫，观察片刻皱起眉头。
寇眉生完全没有想到作为一个姑娘，要避讳男人的肉体，她愣是没有半点羞涩，就杵在旁边看着，而马上她也跟着肖毅一样皱了眉头。
她想，肖毅跟她表情同步的原因不是别的，是连琮身上一道道丑陋的疤痕。显然不是刺客留的，倒像是被鞭子抽过，且抽的力度还特别重。连琮当了皇帝自然是没谁敢这么抽他，疤痕应该是很久以前留下的。
可在她的印象里，从没有见他受过鞭笞。那这些疤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为什么他会被抽鞭子？
大夫很快被领进门，同样被吓得安静如鸡，寇眉生认为多半不是因为暗器中毒的伤，是见到连琮身上的鞭痕。诊了好半天，他惶恐地跪在地上答道：“伤口太深，暗器上所淬的乃是小人平生未曾见过的剧毒，只怕……只怕小人能力有限，无药可解。”
寇眉生低头瞧着衣衫透血，沉默不言的连琮，一瞬间心情复杂地抽搐了下。他毕竟是为救她受得这个伤，遭了这份儿罪。她尚惊奇于自己那丝荒唐的自责情绪当中，便听到肖毅骂了一句。
“饭桶！”肖毅怒目掀开大夫，“进宫去请太医！”
丫鬟家丁们进进出出，端来水和帕子，为连琮清洗伤口止血，血把整盆水都染得黑了。没多久，门外响起杂沓急促的脚步声，提着药箱的几个老太医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了屋。
寇眉生的手上也沾满了血，都是连琮流出的血。他躺在床上，脸透着青灰的颓败，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没事。”
仿佛是特意对她说的，然后便眼一闭昏了过去。
太医们左瞧右瞧，查了片刻，无奈地说道：“老臣就实话实说了，毒已入骨髓，陛下没有及时止血，加重了伤情。这伤实在凶险，即使用药恐怕也不能完全清除体内毒素，得看个人能不能熬过来，如果不侵入心脏还好……”
太医给他清理了伤口，敷上药包扎好。肖毅屏退了其他无关的人，这时候自然谁都没心思再关心宴席，全在关注连琮的伤势，他看起来面无血色，情况不容乐观。如果真在这里出了事，所有人都逃不了嫌疑。
寇眉生不清楚自己此时是个什么心态，她想着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就算是做戏，她承认自己有那么一时半刻还是被击中了柔软的一隅。她没他能演，能这般豁出去，让她几乎信了他连命都可以不要，也要护着她。
就为舅舅依然下落不明，需要她以此为饵吗？
她的身体仿佛被一阵冷风吹过，感到些许迷茫，究竟是为当年只生了根没来得及发芽就被掐死的情愫，还是为如今他以假乱真处处诱她上当的行为，她不肯深想下去。
寇眉生看着他灰白的脸，倏地想起几年前他也这样浑身是血，为她躺在床上爬不起来过。她上前握住他的手说：“你千万挺住，你要是不醒过来，我……我就……”
说到这来，她稀里糊涂的，其实也根本不晓得自己要表达什么。
可他如果真的醒不过来了，她又能怎么样呢？那不是她原本就期望的与他老死不相往来吗？她应该欣慰有人帮自己做到才对，但为什么她没有想象里那么高兴。
寇眉生自认为自己向来活得有些没心没肺，倔强无比，天大的痛楚忍一忍就过去了，但刚才发生的事情却令她产生和之前不大一样的想法，她意识到，她是不希望就这么便宜的让他死了，还累得她要背个黑锅。
肖毅在旁边站了半晌，放低了声音道：“陛下受伤是微臣失职，微臣定会竭尽全力查清这件事，并负荆请罪。三个刺客畏罪自尽，现在羽林军已令城门紧闭，各处戒严排查，搜寻疑党。请陛下放心，微臣绝对给大家一个交代。”
寇眉生听得不明不白，没有什么心思管他交不交代，和众人一样囫囵点了个头。
“劳烦姑娘照顾陛下。”肖毅看了看她，仿佛想说什么，介于屋里还有几个人在，又得保密此事应付外面满堂的宾客，于是转身对丫鬟吩咐几句就跨出门离开了。
事出突然，他目前总不好去宫里劳师动众地请几个人来，就看到寇眉生在这里，她本来又是连琮的贴身宫女，让她照顾是理所当然的。
丫鬟见她不说话，也不敢吭声，陪她一直坐到了晚上。寇眉生就盯着连琮呆呆地看，想看他什么时候睁开眼。灯火明明灭灭，她趴在床边，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后来无聊得干脆自言自语起来。
她轻轻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微弱的心跳声，喃喃道：“你不会死的，你以前明明说过，你命硬得很，早就走过鬼门关了。”
外面的喧闹声渐渐隐去，想是肖毅做出一切照常的模样终于打发走了宾客。偌大的府邸安静下来，半夜的时候宫里来了个小太监传赵盛的话，大概是说让寇眉生务必在肖府待着照料好皇帝，否则出了什么闪失就要她一命抵一命。
小太监生怕她不理解赵盛说到做到的决心，非常惟妙惟肖地模仿着赵盛说话的语气和表情，让寇眉生感同身受地体验了一把他咬牙切齿的情绪。
好罢，她非常能够理解赵盛。
连琮的伤口恶化，躺了一天一夜仍昏迷不醒。肖毅想让别人来替，寇眉生拒绝了，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都在旁边衣不解带守着。非是她不愿意休息，委实是大家都知道连琮是为保护她受的伤，她要是撒手不管，背后指不定给人脊梁骨戳弯了。
到第二天晚上，连琮竟发起高烧。滴水难进，还是她和丫鬟硬把牙关撬开，费了好大劲才把药水勉强灌进去。寇眉生甚至听见他在昏迷期间，偶尔断断续续的呓语，凑近听也听不大明白，似乎在叫着谁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