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琮的梦里,那是一年夏日蝉鸣,燥热难耐,一丝凉风也无。
五岁的小孩端坐在凉亭里,手捧着一本《礼记》,字正腔圆地念道:“凡居民,量地以制邑,度地以居民。地、邑、民、居,必参相得也。无旷土,无游民,食节事时,民咸安其居,乐事劝功,尊君亲上,然后兴学……”
下人拿着小扇在旁边替他扇风,却完全缓解不了暑气。
手旁还放着几本其他的书,没多久,他已是满头大汗。纵然性子再安静忍得,也耐不住这火烤的天气。恰逢表兄和几个世家公子从屋子外经过,一路欢声笑语,正在玩捉迷藏。
表兄看见他抬头愣愣地望向他们,招手喊:“连奚,一起来玩啊!”
他心里像猫爪挠一样,踌躇不定。一边想着要听娘的话,不可心有旁骛,一边又很想跟着大家玩。
表兄催促道:“怎么磨磨唧唧的,你整天盯着书,小心变成书呆子!”
小孩还是犹豫,牢牢记着母亲的训导,担心偷懒遭到呵斥。
表兄做了鬼脸,骂道:“书呆子,闷虫,以后再也不叫你了!”
说完,便带着一群人一溜烟跑远。
他动了动身体,放下书想追上,却被一只手按住,回头,见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身后了。他心里涌上委屈,瘪着嘴有些想哭:“娘,我把表哥气走了。”
她神色温柔,怜爱地摸摸他稚嫩的小脸:“你没有错,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快快记下书里的内容,将来在墓前念给你爹听,他就算在九泉之下也一定会很高兴。”
“真的吗?”他疑惑地问。
当时的他年纪太小了,以至于对父亲是因为什么原因病死的没有任何印象,只记得几个月前家里挂满了魂幡,素得唯有黑白二色。从金陵出发的时候,连氏族人一共三百二十人,到岭南后,剩了一百人,且这里恶劣的天气和环境还不断折磨着老弱妇孺。
父亲便也是死在进岭南的十万大山里,母亲哭了大半天,哭得红了眼,不允许族人碰父亲的遗体,执意要把父亲遗体带走找个地方好好安葬。
由于这件事,后来很多人说他娘得了失心疯,经常在半夜一个人跑到坟前嘀嘀咕咕,唱曲跳舞,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但是在他面前,她没有任何不正常。
女子点头,捏捏他的小鼻子:“真的,娘不骗你。”
他开心地笑起来,似乎不觉得热了,抱了抱母亲,立刻捡起书:“我会好好念书的,很快就全都记住!”
……
转眼三月过,秋风萧瑟,细雪霏霏。
以前每次到午时,母亲都会端着一碟亲自做好的点心来屋里看他。可是今天,离午时过了许久,还是不见母亲的身影。
小孩有点着急和奇怪。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窃窃私语,虽然声音压得很低,还是若有若无飘到了耳朵里。
“小少爷真是可怜啊……这么小就失去爹。”
“谁说不是?连家曾经是何等风光,不想御史大人竟贪污受贿,草菅人命,结果自己被消去官爵流放偏远之地,气死在途中不说,亲眷跟着落得这般下场,实在惋惜。”
“我瞧夫人如今已经撑不下去了,整日疯疯癫癫。唉,这个家算是彻底败了,咱们也该好好想一想自己的出路了罢。”
“是啊,连着欠了两个月的月钱都没给,我觉得他们恐怕是掏光了家底,什么都没有了,虽然这样想有些对不住,但咱们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要养。一个罪臣家族,进了这地方,是没可能东山再起……”
他丢下书,冲出门,揪住那两个说话的人,大声道:“住口,我娘才没有疯!”
两人吓了一跳,没想到他突然冒出来,话没经大脑就脱口而出:“小、小少爷,夫人……夫人她都被你叔叔让人绑住,现在,现在应该送到后院去关起来了。”
叔叔把娘绑住?
怎么可能?叔叔为什么做这种事?叔叔明明对他们一家那么好!
呆了呆,向来对谁都一副温和表情,安静微笑的他扬手用力推开两人,愤怒道:“你们胡说,骗子!”
他不相信,可他还是脚步不停地往后院跑,连鞋子掉了也顾不得穿上。后面的两人登时慌张了,一个个跟着追过来,喊着“小少爷”。
他什么都听不到,他只是跌跌撞撞地跑。爬起来,摔倒,然后又爬起来。
一路往前跑,为什么大家看他的眼神那么奇怪?有的怜悯,有的冷漠,有的幸灾乐祸。终于,衣衫凌乱,满身泥泞的他跑到了后院,他撞开欲阻拦的家仆。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娘,放开!”
他的母亲披散着头发坐在地上,发髻上还插着父亲送的一支金钗。她的容貌那么美丽,可她的眼里空洞洞的,好似一滩没有生机的死水。
她看见了震惊得失去思维的他,突然大叫一声。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甩开了押着胳膊的家仆冲向他,并且双手狠狠掐住了他的脖子,脸庞扭曲,显得凄厉恐怖,再也不是平日里那个温婉良善的女子。
窒息的疼痛唤醒了他恐惧到木然不能动弹的身体,瞪大眼拼命挣扎,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娘,我好痛,好痛啊!”
可是她根本听不到,仍是用力掐住他,好像不认识他是谁,只想掐死他。
一旁家仆慌里慌张地去拉扯,救出他。他的脖子上全是青紫色的指痕,甩开家仆抓住叔叔的衣角,哑声喊:“救救我娘,叔叔,快救救她,她很痛,我也很痛!”
然而男子低头看了眼他,满脸无可奈何的哀伤,随后挥开他的手,冰冷地下令:“来人,带小少爷回去!”
一个家仆拽起他,往回拖。任他撒泼打闹,啃咬抓扯,仿佛木头没有知觉。
他娘瞧着众人,蓦地指着他哈哈哈大笑几声,笑得乐不可支,跳起来撞开人堆,直直朝院里那口枯井跑过去。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纵身消失在井口了。
他满嘴血腥气,扭头直勾勾盯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母亲的眼睛,成了两个空洞的黑孔,好像一直一直看着他,有很多很多话对他说……连琮眉头微皱,眼角渗出了丝丝湿意。
和寇眉生照顾了几天,丫鬟也累得不行,此刻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房间里更冷冷清清的,静得没有一点声响。月亮遥遥挂在树枝上,洒落一地凉白如霜的光。
铜壶滴漏的声音愈发清晰。风从窗外吹进来,微微撩起帐幔,吹得寇眉生打了个哆嗦,她撑着下巴,昏昏欲睡,口里念叨道:“你什么时候醒来啊?你……你可千万别真死了……你要是死了……”
“你还在这里,我怎么舍得死,舍得你当寡妇呢?”耳畔忽然传来低低的声音。
“我才不要当寡妇。”寇眉生无意识地反驳了一句,猛地觉得不对劲,睁开眼一瞧,惊讶地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连琮已经醒了。
他半睁半阖眼睛,虽然看起来仍虚弱,声音也很小,但字句清楚,分明是在看着她。
寇眉生愣了下,揉揉眼睛道:“你终于醒了!”
定是因为她的声音足够震耳欲聋,因为不仅丫鬟被吵醒,连守在门外的侍卫也全都一股脑儿冲进来了,领头的那个以为出了什么事,着急地冲上来问:“眉生姑娘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寇眉生用手指着连琮说:“他醒了!”
连琮躺在床上,淡淡地瞥了眼众人,没想到那两个侍卫亦是怔了怔,随即便喜极而泣般往门外奔去,大声喊:“陛下醒了,陛下醒了!快去告诉肖大人,入宫禀报赵总管啊!”
整个府邸突然像一锅煮沸腾了的粥,仿佛劫后余生似的,人人眉开眼笑奔走相告,就差敲锣打鼓了。因之前说过,只要能熬过去清醒,便没有大碍,很快又有太医进门,忙着重新号脉诊断写药方,等他们折腾完退出去,已经到了后半夜。
寇眉生揉揉酸麻的腰腿,只觉得浑身都跟车轱辘底下碾过一样。连打了两个呵欠,心里一下放松了不少,顿时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
连琮半倚在床头,说道:“你先出去,叫封白进来。”
寇眉生看了他一会儿,没想到他醒过来的态度是这个样子。好歹她这两天觉都睡不安稳,尽心尽力地服侍了他这么久,甚至还想他如果再不醒,她就亲自去找成景问问看有没有解药。难道他没看见她满脸的疲倦,连句问候都没有,就让封白进来,把她撵出去?
约莫是见她站着不动,以为她是没有听见,连琮又重复了一遍。
这真是卸磨杀驴了,自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罢?寇眉生觉得有必要展示一下气势,不能白白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吃亏倒贴,于是说:“不要。”
“听话,你守了这么久,该去好好睡一觉。”
“我不要。”
他勉强支起身体,忽然在她耳朵边轻笑一声,道:“一刻钟都不想分开,这么舍不得我啊?”
寇眉生想也不想,甩了一拳头,挥到了他的胸膛上。
只听到一道闷响,他立刻捂住了胸口,低下头一动不动。
寇眉生正准备出去,半天没见动静,疑惑地转头瞟了一眼,低声喊道:“喂。”
连琮还是跟雕塑似的,一声不吭。
她觉得有点不对劲,侧身推了一下他,又喊了一声:“喂,你怎么了?”
不会那一拳真拍出问题了罢?她没用那么大力气,不至于身板这么脆啊,难道是因为他受了伤,所以比平时更柔弱?
连琮抬起头,眉头皱得紧紧的,摇了摇头,面露痛苦之色。
“你倒是说句话,很痛吗?要不要再让太医来看看?”寇眉生终于有点慌了,她可不想被抓个弑君的当场,马上抓住他的胳膊小声问。
连琮身体往前一倾,头靠上她的肩膀,鼻尖抵在她的颈子旁轻轻蹭了蹭。
“说话啊,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伤口又裂开了?”她不自在地僵了下,鲜有地没有推开他,这时候也没顾得上计较太多。
她忽然又想到他身上那些鞭痕,心里微微奇怪,倒也没问出来。
过了片刻,他终于抬头看向她,坐直了身体,一脸笑盈盈地开口:“没怎么,什么事都没有,就是想挨着你坐会儿,没想到你对我这么心疼,一时高兴不能自已。”
闻言,寇眉生甩手就要走,谁料手腕被他牢牢抓住,一时之间抽不出,回过头,却看他睁眼看着自己,只是笑。
她道:“你松手,别动了伤口。”
他充耳不闻,翘起嘴角道:“你待着别动,就动不了伤口。”
寇眉生微微别开视线,说:“我去叫人来给你上药。”
她想硬拿出手来,他立刻皱眉轻吸了口气,她不敢再大动作,问:“伤口疼?”
连琮将她手腕一拉,拉到身边坐下,低声道:“有你在,多疼都不那么疼了。”
我看你是中毒还不够深,寇眉生听他这语气,敢情伤得一点儿不重,要死不活的样子都是装给人看的!
连琮松了手往后一躺,手托着下巴笑道:“既然你这么不想跟我分开,那我就成全了你这份心意,让你坐在这里罢。”
谢谢您了嘞?寇眉生想着他是伤员,就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他一马,于是不屑地瞥了他一下,二话不说起身向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