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白见她出来,往后让了让道:“眉生姑娘。”
寇眉生点头:“陛下有话跟你说。”
封白严肃认真地向她拱手,进去了。她懒得再留在这,加上确实没怎么睡个好觉,精神一放松下来困得不行,就自个儿跑到另一间厢房休息了。
可是她没有睡足半个时辰就爬起来,询问家仆肖毅在何处,得到答案就直奔着那里而去。
此时,肖毅刚和管家说着话,眼一瞥见她站在不远处的回廊里招手打招呼,遂屏退了管家走上前问:“公主有什么事?”
寇眉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左右瞧了瞧确定没人在,一副隔墙有耳的样子压低声音道:“如今就别叫我公主了罢?”
肖毅笑笑,倒也没有纠结这个问题:“是我失言了。姑娘来找我,是关于刺客的事情?”
寇眉生颔首,犹豫须臾道:“肖叔叔,那些刺客……”
“姑娘既然问,想必有什么想法罢,你我之间还用得着把话藏着掖着吗?”
“那我就直截了当说了,刺客是不是你早就让他们埋伏在那里的?”
肖毅似乎错愕了下,但仅仅是刹那,神情还是镇静的,泰然处之地笑问:“为什么这么说?”
寇眉生道:“我仔细想了想,当天进出你府邸的人很多,不仅是来的宾客,包括许多下人,自然免不了可能混进赖一些图谋不轨的人,相对平时而言,盘查管理起来更难。可是就算是外面的人找到地方提前设伏,他们怎么知道皇帝会去什么地方?为什么我一到那里,他们就动手了?”
“有道理。”肖毅肯定。
“这只有一种可能,刺客或许也是认得我的脸的,并且知道我是谁,有人提前把消息递给他们,看到皇帝来找我了,所以假装对我动手,实际上却不伤我,等皇帝一到,反而全都去围攻他了。”以她的身手,要轻易躲过暗器根本不可能。可是那些刺客明明能伤一个会功夫的连琮,却伤不到她,这不是太矛盾吗?
肖毅道:“所以,姑娘就肯定是我指使的人刺杀皇帝?可是当日在场的人有几十上百号,为什么就怀疑是我?”
“因为暗器。十字星飞镖,别人不知道,我却知道这是舅舅专属的暗卫才有的武器。”寇眉生其实并没有见过暗卫到底是哪些人,但她曾经贪玩悄悄溜进舅舅的宫殿里,翻到一个盒子里放着这种形状的武器。
舅舅难得地斥责了她几句,然后把盒子收起来。她问过舅舅那是什么东西。
肖毅不予置评,笑道:“那如何证明我是先帝的暗卫,我冒着这么大风险在众目睽睽之下刺杀皇帝,似乎不大符合情理。”
“我没有证据,所有情况目前都是我个人的看法。肖叔叔,既然我能想到这些,保不准皇帝也能想到这一层。我知道你是为了先帝,但是有的事儿不要操之过急。”一个巧合可以说是巧合,巧合太多却绝非偶然了,一定是人为安排的。
她说这些算是给肖毅提个醒。
“先不提这件事,”肖毅询问道,“姑娘如今怎样看待皇帝这个人的?”
这个问题把寇眉生问得一愣。
“姑娘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先帝下落不明,念主忧臣辱,我义不得辞,从不敢忘记国破家亡之耻,只等哪一日光复周室,得以匡扶社稷重振山河。”
“我当然记得。”
肖毅道:“那便最好,先帝若有知,也当欣慰至极。”
寇眉生不答,低垂眼睑,手指轻抚着回廊外伸进来的一枝垂丝海棠。
她莫名觉得自己这二十多年就如同院子里这些花一般,初时生根发芽不惹谁注目,接着花期间茂盛非常,闻连连赞叹,最后突遭一夜风雨,花落满地,无人问津。
他这一通气势恢宏的话潜台词就是让她不要忘记仇恨,早日和他一起报仇,然后复国。事实上,连琮的确是她的敌人,但是她也不喜欢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提醒去做一件事的感觉,就好像是逼着她必须要怎么样。
那么问题来了,她该不该真的听肖毅的话?
另一边屋子里寂静了一阵,封白道:“陛下,听太医说,您这毒中得很是蹊跷啊,虽说清除了,可是怎么有人敢堂而皇之地行凶,这么做不是太愚蠢了吗?”
“愚蠢吗,”连琮勾了下嘴角,捏着十字星飞镖道,“朕看未必。”
封白沉思半晌,觑着他的神情,而后想到什么似的有点惊讶地分析道:“陛下的意思是……真正的主谋就藏在当日在肖府的人里?”
连琮仿佛欣慰地扬了扬眉,“你且说说看。”
封白沉默片刻,才狐疑地开口:“依微臣看,其实这也算一招险棋,越暴露在众人面前,越难遭到怀疑,他利用了这点。在当时这种情况下,最不容易受到怀疑的人反而很可能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个人……”
连琮目色深了些,云淡风轻地问:“你认为谁是最有嫌疑的?”
“微臣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
“是寇姑娘罢……”封白话还没说完,连琮就一个眼神扫来,刺得他莫名打了个激灵,赶紧道,“微臣刚刚开玩笑的!但是那个人,微臣没有确凿的证据,是真不能随便怀疑。”
毕竟肖毅刚建立了一个军功,于国来说没有什么好挑剔的,即便是平日的风评,在大家眼里也是不错的,虽然与人私交不多,但治军严谨,为人正直,不存在让谁抹黑的地方。
如果说为什么怀疑,那就是他是可能有刺杀连琮动机的人,因为他从前是守备孝平帝宫殿的侍卫,周国战败,他才倒戈到了连氏。
连琮笑:“现在我们都是在就事论事,说起来,当时府里的人都免不了被怀疑。”
“可是,他这样铤而走险的原因是什么?难道……”封白眉头紧皱,猛地想到一种可能性,一下停住了口。
即使肖毅因为孝平帝,可也不敢如此大张旗鼓地刺杀皇帝,最大的可能是……他或许与大将军暗地里有所勾结,所以想用这种方法试探,假如皇帝追查到底,他也有不在场的证明,就算失败,刺客都自尽而亡,死无对证,他贼喊捉贼就行。
只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寇眉生恰好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破坏了原本的计划。
连琮沉吟不语。
但按理说,肖毅没有理由杀寇眉生,唯一能解释得通的情况……他猜测有可能是肖毅利用了寇眉生。
“陛下准备怎么做?”封白道。这件事有些棘手,他担心的是此事若深入追究下去,果真跟大将军扯上了关系,情况便变得很复杂了。
“没有证据的事情没必要揪着,”连琮若有所思,“倒不如暂时放一放,以退为进,看他下一步打算。”
“也对,需得从长计议,”封白顿了顿,又看着他胸口的伤道,“陛下真坚强。”
百般寂静中连琮怔了下,忽地笑起来。
他其实不坚强的,一点都不坚强,在碰上一切有关于寇眉生的事情后,就不再是铜墙铁壁无坚不摧的了。他会感到害怕,甚至退怯。
在她一次次试图闯进他的世界后,他的三魂七魄已经通通被她勾走了。他从来都不是她曾经看到的谦谦君子无欲无求的模样,他满腹算计,故作深沉,就为成为那个与众不同的人,从而让她移不开视线。
她太恣肆,又纯粹到随心所欲,所以不懂得那些看似一遍遍无害的撩拨,实际上有多悸动。但她是大周的八公主,拥有无数美好的东西,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他呢?他不过是个罪臣后裔,清苦寥落,无权无势,偶然得皇帝怜悯才回到金陵。
她不缺什么,所以不会求什么,兴趣也不过一时,就如看到不同的东西好奇,昙花一现。
她不止一次对他说,“你长得真好看啊,杏花如微雨,良人初相逢,便是你我第一次相见的场景了”。而她完全不知道,那并非是他们的初见,她已经忘记了。
她记忆里初见的一幕,不是他记忆里初见的一幕。
可是他记得,那个厚脸皮叫他小哥哥的小姑娘,他们居然会再次相遇。
连氏虽然没落,然自小的祖训和家规炼成了一身傲骨,许是自尊心作祟,他起初表面上顺从,却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对于她所有近乎无礼的纠缠都感到烦不胜烦。只是他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慢慢在意起了她,会因为她突然的靠近不知所措,因为她随意的言语心绪微妙。
约莫就是在那次仙女节出行的晚上。她拉着他去逛街,当看到两个官家公子笑眯眯地走过来同她打招呼,她毫不迟疑地答应,同二人说说笑笑,似乎全然忘记了有他这样一个人在。
他首次感到牙齿酸,酸到像有一股滚烫熔浆烧灼五脏六腑,灼得他控制不住情绪,忍不住想她是不是安排好了的,故意刺激他。
于是他郑重又有理有据道:“公主,夜深了,这样偷跑出来会受罚。”
哪晓得她一脸扫兴地摆摆手:“你怕受罚就先走罢,我玩够了再回去!”
他好气啊,但是他还是要保持风度,硬生生抑制住接下来的话,怎么可能留她独自和两个男子在一起?看着她时而与他们附耳低语,时而比手画脚,他按捺住要上去捏爆那两个公子脑袋的想法,继续不声不响,犯贱地跟着,且看二人猖狂到几时。
即便他们后来在人群中走散,他还是在她一回头,身后触手可及的距离。
他分明觉得她挂在嘴边的喜欢肤浅至极,那不过是他的皮相带来的一时新鲜感,但容貌会随年华老去,这种新鲜感能维持多久?何况她没有意识到,喜欢一个人不会随随便便就说出口,说就说了罢,竟然还无所谓跟别的男子勾肩搭背,嬉笑怒骂。
纵使他知道这不是真心,依然情生意动了。他没有任何资本与那些权贵子弟争和比,甚至连一句不希望她和他们打交道过分亲近的话都说不出口。
不够格啊。可他不想输得太难看,起码要她没那么容易就在这一场看似单相思的情意里先离开。所以他装得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卑劣且无耻地用看似端庄自持的言行指责和拒绝她。
有多在意,就有多卑微。难得到的东西总是令人更魂牵梦萦放不下,兴许是欲擒故纵的计策奏效,很长一段时间,她仍旧是陪伴着他的。
那样,至少证明他还有一点不同,一点不让她厌弃和遗忘的可能。可实际上,他跟那些人有哪里不同?她眼里的什么清高,美好全是虚假的,他只是个诡计多端,满口谎言的伪君子罢了。
哪怕落魄到那样一无所有的地步,当她说出会永远陪着他的话以后,他便步步为营,运筹帷幄地将她圈在身边,不肯坦诚看着她赌气伤心,又适时地偶尔主动出现。
那时候对他来说,或许有的东西比一段飘渺的感情更重要。他要振兴家族,受过的苦难不是为了如蝼蚁苟且偷生,贪图稍纵即逝的安逸。权利,霸业他势在必得,他也要得到她,他会得到她的,无非再多熬些日子。
求而不得,舍而不能,失之交臂,痛彻心扉,其中滋味他挨个地尝试了一遍。
是的,他狡猾极了,然而就是他这个伪君子,明明已经有了资格,连再见到她,想要把这数年惴惴又无处宣泄,痛到神经麻木的心思告诉她都不可以。因为她不喜欢他了,那一丝像是情又非情的东西也烟消云散,她回来仅仅是迫不得已,或者报仇。
他的心思对她来说,卑卑不足道,是龌龊不齿的。
昭昭啊,他居然不敢问一句他的昭昭,如何才能与她心意相通?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他把满腔离情别绪深藏,无法对她讲一讲,他没有那么从容的,他也是个会失魂落魄,会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观察她,然后不自觉唇角含笑的平凡男子。
没有她在身边的那些岁月,他过得一点都不好。他不坚强,却必须要坚强,他不敢沉湎,因为会崩溃。百业待兴,他是君王,时间没有给他伤春悲秋,唏嘘嗟叹的空暇。
翌日一早,连琮回宫。肖毅禀明了刺客一事,并请罪自罚。查来查去几日,都没有找到刺客的幕后指使者,后来还动用了刑部和御史台,结果也没什么成效。
十字星飞镖看起来是个最好的证物,其实又算是个没有人能认识对症的东西。
这件事本来就是个烫手山芋,谁接着都不大好处理。表面上是在追查,但官员们互相把责任推来推去,一再拖延。刺客事件沸沸扬扬了一段日子,终究没有个明确结论,基本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