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允章听说寇眉生遭刺客刺杀,差点儿丢了小命的事是几天后,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受伤,原本也想随太医出宫来看一看,然而没有命令的许可。
他在民间游历多年,见遍尘世百态,炎凉凄苦,饥饿者有之,贫穷者有之,病痛者有之,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者不计其数,多是因战乱征伐所致,而造成这些惨象的,也有他的父亲。
他为此心痛不忍,无能为力,可以做的却甚少。他终究不是普度众生的佛陀,度不了人间疾苦,他戴上面具不为钱财,也不为赎罪,只是想要减轻他们身体上的一些创伤,让他们继续活下去。
他解开面具,是因为寇眉生想要看一看他的容貌。他不再继续戴面具,是觉得自己必须要真的做些什么了,尽管他厌倦权势斗争,一心想做逍遥世外的人。
他不屑大家钻营不休的名利场,可是血脉相连的兄长囚困在他乡,以及寇眉生不得不入宫,令他意识到想要躲避人间彻底隐世,他心里割舍的东西还不够多,必须再次踏进去。
他在这宫里几个月以来,心里是想先了解兄长被关押的具体地方再做下一步打算,从宫女太监们口中也套出了话,并借着闲下来的时候摸清楚了附近的情况。真要把一个大活人带出去却很难,莫说几道宫门的守卫森严,便是出了宫,有雅朵的接应再过金陵城楼也不容易。
成容已经借由渥丹的口明确传达,让他不要掺和,跟渥丹一起回月羌,但是他怎么可能就这样撒手不管?用质子交换来的和平是暂时的,他知道月羌和燕国的风平浪静是假象,父王和连琮都不是坐井观天的人,他们一定有兵戎相见的一天。
最近,两国边境已经起了大大小小的争端,这样的争端只会愈演愈烈。一旦短兵相接,成容的作用就完全失去,成了一颗无足轻重的弃子,届时是生是死恐怕没有谁再在意。
所以他要留在这里,如果情况不受控制,他就算拼了这条命,以一己之力也要带兄长离开。
除去这件事,就如雅朵所言,他最担心的其实是寇眉生。她入宫后的几次见面,匆匆忙忙,他能感觉到她比以往在清河谷和范家时沉默许多,与他越来越生分,好像藏着许多心事。
她谨慎的原因成允章自然是明白的,仍认为在清河谷的那三年才该是她最想过的日子,她和他一样受不得拘束,不是困在深宫勾心斗角的人,因此他更不希望她继续待在连琮身边。如若有机会,他会帮助她带她走。
寇眉生遇刺客的消息被回宫的太医提起,他心里不安,却无法及时地去探望。唯有像平时一样坐在医署里翻阅药典,填写方子,直到她再次回宫。
春去夏来,珠帘半卷,隔开外面炽烈的阳光,留下一道道光影,倾洒书架。
枝繁叶茂,头顶的紫藤花架挡住了大部分阳光,没有一丝炎热,只余下凉爽的浓荫。
寇眉生迷迷糊糊趴在石桌上,感受着微凉的风,舒服极了。几天没睡安稳,一回了宫倒好像是被瞌睡虫缠住了,在哪儿都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她微微合着眼,半梦半醒之间,有谁的身影自前面的回廊里缓缓踱来。
他停在面前,似乎低低唤了一声,可她却没有回答。
她不说话,他也不走,就站在这里,一动不动。
凉风习习,偶有朵朵落花飘下,时而簌簌有声,时而静谧至极。
过了许久,肩上被人轻轻盖上了一件斗篷。或许站的时间太长,他的肩头积了些许花瓣,随着抬手的动作,此时都跟着纷纷落下。
有些甚至拂过她的额头,痒痒的,落在了石桌上。
茫然间,似有一双眼眸笼在氤氲飘渺的紫云中,凝视着自己,漆黑沉静,如同山野里的溪水,清清淡淡。
只觉皮肤上滑过冰凉的触感,有一只手拂去了耳朵上的落花。又过了片刻,那人身影在疏落有致的花叶间动了动,忽然往一旁靠去。
一切都是无声的,好像根本是梦。
寇眉生仍然迷蒙着,未曾睁眼细看。
“眉生,怎么在这地方睡着了?”不知何时,一道声音终于响起。
她揉着眼睛醒来,一侧头,便见着成允章坐在旁边。
寇眉生打了个呵欠,刚伸懒腰,肩上的斗篷顿时滑落到地面。
牵藤引蔓,茂盛的叶子挨挨挤挤,在日光的照耀下更显得绿意盎然。而一串串紫色的藤花挂在叶丛间,每当清风吹过,跟着轻轻摇动,划破院中的沉寂。
幽香阵阵,陶醉人心。
竟然不是做梦吗?她还以为方才所看到的人影是梦中情景,原来是真的。弯腰捡起,流光白描丹顶鹤的斗篷,一看样式,就是男子穿的。
寇眉生道:“成景,这是你披在我身上的?”
成允章点了下头。
寇眉生撑着下巴疑惑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成允章:“也没有什么事,就是听说你在肖大人府里遇到刺客,过来看一看。”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有没有受伤罢?”寇眉生笑笑,站起来在他面前转了一圈,“你看,我好好的,一点儿事都没有。”
成允章望着她,微微笑了,道:“看来皇上的伤不轻。”
“为什么这么说?”
“我听回来的太医说,皇上是为了保护你才受了伤,而且昏迷了很长时间。”
寇眉生举起右手食指摇了摇:“非也非也,我觉得这个说法欠妥,因果关系颠倒了。那些刺客其实是想刺杀他的,不巧我倒霉地撞见了,于是他们想要杀人灭口,可惜皇上又来了,结果打起来。”
“所以,你认为自己是最无辜的那个人?”成允章心里的担忧暂时消散,静静地瞧着她。
“当然,你不知道当时的情况有多危险啊,别的人都不在,要是他晚来一步,我的小命可能就真的交代在那儿了,他救我,还不是救他自己!”寇眉生说得头头是道。
哪晓得成允章听了这几句话,眸光一暗,脸上的表情带着丝古怪,像是些许黯然。
寇眉生叹气:“唉,你说那些刺客也真是胆子大啊,居然敢在肖叔叔的生辰宴上搞鬼,还害得肖叔叔落了个护驾不力的罪名,真是冤枉。”
喉间微感苦涩,成允章不知为何觉得自己似乎迟了一步,他垂首片刻,轻声道:“你没事就好。”
寇眉生拍拍他的肩膀,“没事没事,我好得很!”
她看看他,忽然问:“你近来身体如何,还时常咳嗽吗?”
“老毛病,无妨。”
“你现在在医署当差,里面什么样珍贵的药材都有,何不给自己再对症下药治一治,我不信这个就始终不能痊愈了。”
成允章犹豫一瞬,笑着应道:“好,我会的。”
但实际上,他的病是从母胎就带来的,天生体弱,痼疾沉珂,再珍贵的药材都不可能治好,如果真的能治,怎么会拖这么久呢?
寇眉生眉宇一展,将斗篷干脆利落地披到他身上:“回去罢。”
成允章抬眼凝视着她,迟疑片刻,喃喃道:“眉生,你快乐吗?”
她怔了下,扬唇反问:“有什么不快乐的?”
成允章道:“可是我觉得你在这里不自在。在我眼中的你,以前是洒脱的,现在却有些沉闷,好像想着许多事情。”
寇眉生笑着说:“在清河谷的时候我就是个乡野丫头,可是进了宫,我侍奉的是皇帝,成天伴君如伴虎的,你说我怎么能不小心翼翼的呢?我的脑袋都提在裤腰带上的。”
成允章看了看她,道:“如果你以后不想待了,告诉我。”
寇眉生哈哈哈大笑,乐得前仰后合:“我能去哪里?”
成允章似乎没有觉得好笑,黑如点漆的眸子瞧着她,眼里熠熠有神,回答:“我送你回清河谷。”
他沿着来时的路离开,来的无声,走的也无声,包括说的那些话,仿佛是一个虚无的梦。
盛夏时节,嘉树繁荫,池中碧水盈盈,游鱼嬉戏,从莲叶下穿游而过。
其实金陵这段时间是波谲云诡,腥风血雨,当然,这都是体现在朝堂里局势的变动。
谢玄受命私下调查的那几名官员的家底,甚至祖宗十八代几乎都被挖了个底朝天,结果无一例外,或多或少地跟一个人有关系——孙文直。
孙文直一个从二品尚书仆射,没有那么大能耐提携这么多人上去,他一直庸庸碌碌,若非孙兰蕴在后宫地位高,根本没人买他的账。也正由于他没有作为,更引不起注意。可是短时间里有人连跳几级,不是与他沾亲带故,就是往日旧识之类。
这不正常,他的背后肯定有更大的人物撑着,借他之手培植党羽。
一番彻查,没有丝毫风声走漏是不可能的,也或许谢玄就是故意走漏风声。搞得大小臣子相视皆懵逼,有的惶恐,有的拉帮派,有的事不关己,更甚者开始狗咬狗,一场年度撕逼大战即将上演,比戏班子唱戏精彩。
朝野上下都躁动起来了,但无论前廷有多热闹,这把火暂时烧不到后宫。
寇眉生的清闲日子断送在连决明的一个口信。没想到这个跟连琮一样的黑心贼居然要她做一件极其疯狂,甚至威胁到她生命的事情——去书房偷金陵的布防图。
天地良心,做人不要太过分了。她之前泄露给他那些皇帝的行踪就已经把自个儿处在一片水深火热的境地,天天跟皇帝演戏搞不好哪天戏演砸了就嗝屁,他不知足,还要加速她死亡的过程。
她的每一根头发丝,包括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在拒绝这个要求,她没有活得不耐烦。
然而大将军的脸面岂是她能随便驳的?她如果明确地说一句不,明早怕是有人就能从哪一条沟渠或者墙角边看到自己瞪着死鱼眼的惨白尸体。
人嘛,不蒸馒头争口气,寇眉生用意念将他从灵魂到肉体骂了一遍后,在月色蔓延永安殿的时候,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十全大补汤大摇大摆跨进了书房门槛。
宫人们都认得她,也没有谁阻拦。
里面点的灯盏不多,她一眼看到支着额头坐在桌案前的连琮,半垂眼睑,呼吸和缓。许是看书看的久了,或是批折子批累,他这时闭着眼睛,似乎是在睡觉。
她把碗轻轻放下,目光在书房里迅速地扫视一圈。
连决明的情报太缺德了,根本没有告诉她劳什子布防图具体藏在哪个位置,简直是在考验她的眼力。
窗子大开着,风一吹,几张没被砚台压住的纸突然像雪花儿般飘起来,落到了地上。寇眉生弯腰一张张捡起来,搁到桌案上。
刚放下,约莫听到动静,连琮睁开眼,见是她,笑了一笑道:“你这么主动地来服侍朕,真是让人意外。”
他打量着她,仍旧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模样。
寇眉生撒谎撒得行云流水:“薛容华心疼陛下日夜操劳,亲自炖了汤,特意命奴婢给陛下提提神,补补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