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眉生这一夜睡得不大踏实,她一直在做梦,想醒又醒不来,第二天睁开眼,整个人都腰酸背疼。
她伸着抻了下腿坐起来,就看到对面一纱之隔的连琮手撑太阳穴坐在那儿瞧着自己,一副悠闲极了的姿态。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我脸上开了花了吗?”
“好看。”他似笑非笑。
大清早的,求求他有病治疗,没病得病罢。经过昨天的事情,寇眉生此刻还没有大度到马上又嬉皮笑脸,懒得理他。
他又添了句:“我说的是我写的诗。”
寇眉生不想跟他一般见识,假装没听到。
连琮反倒没什么介怀似的,伸手道:“过来。”
寇眉生把散落的头发用绸带随意挽起来,光着脚丫子鞋子都没穿走过去低头望见他身前小几上放着的一叠纸,轻轻扬了下眉。纸上写着半首诗,墨水已干。
“我的字如何,是不是好看?”在她盯着诗看的时候,他站起身来,几乎是把她拥在小几前,在她耳后低声问。
寇眉生因为他突然的靠近惊了惊,一偏头就和他四目相对,她勉强笑着问:“你不是只为了让我看你写的诗吧?”
这开门见山的问题倒是令人意外,连琮默然看着她,过得片刻才轻笑道:“昨夜去哪里闲逛?”
她挑眉,似是而非地说:“陛下什么时候管起一个奴婢的行踪了?难不成连如厕,出去透个风,赏个月这样的小事都要禀报?”
他怔了一下,有些哭笑不得,一手捏住她的下巴抬高,貌似无奈般的道:“眉生,跟我绕弯子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寇眉生心里一紧,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她昨夜出去,是在他先出门后才离开的,本来打算跟着。连决明近来逼得有些紧,她之前跟连琮接触不多,可这一次不同,连决明肯定不会罢手,得拿出点有用的东西,不管真真假假哄着让他别去找范府的麻烦。
只是情报不是那么好得手,何况还有个封白。她不急一时,所以临时改变主意,去代古城附近的小村庄了,怕人发现,没敢待太久。
她来一趟乌桓不容易,一旦回了燕国,虽然在心里筹划出宫,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真的实现,自然要去自己曾经与爹娘生活的地方悄悄看看。
连琮这么问,显然清楚她不在这里。他居然一直让人盯着她?看他笑得这么阴险,肯定没办法轻易糊弄过去,她必须得好好应对。
“怎么,在想如何骗过我吗?那你可得想好了再回答,最好编一个让人信服的理由。”手指摩挲着她的下巴,连琮低头,唇在她耳边若即若离地擦过。
低头瞅着她一双光溜溜的脚,他皱了皱眉。
寇眉生僵硬了一下,随后又神色自如微微踮起脚,手勾上他的脖颈顾左右而言他:“陛下这么在意一个奴婢的行踪,会让人心生误会的啊。”
这一招太极拳丢回来,连琮忍不住笑起来。
寇眉生不想引起他的怀疑,被他笑得心里有些没底,但演戏演全套,总不能拆了自己的台,仍保持着没皮没脸的模样赖在他身上。
连琮觉得,比起从前,他的昭昭如今更聪明有趣了。这样的变化,叫他感到既有一丝失落,又有一丝欣喜。
失落是因为那四年他都不在她身边,未曾亲自见证这场蝴蝶破茧般的蜕变,相差的岁月要如何才能追回来?欣喜则是因为他最终还是找到了她,她就在这里,哪怕是居心不良。
“我愿意。”手扣住她的腰拉近,与她额头相抵,他轻轻开口,眼底有些微血丝,像已经忘记询问的初衷。
寇眉生被他这句话搞得没头没脑,他愿意?
她不晓得他到底是看穿了她或是连决明在将计就计,还是存心恶心她。被握住的腰鸡皮疙瘩都快窜起来,她很想往狗皇帝那张漂亮的脸蛋上给一拳,或是拿刀子朝他胸口捅几个窟窿,硬生生按捺住。
“陛下能不能先把衣服穿好了?身为君主,代表的是整个燕国的脸面。外面还有乌桓的人,奴婢丢得起这个脸,就不知道陛下丢不丢得起。”脚尖踢踢床榻,她一只手往他胸口戳了戳,故意坏心眼儿地在他唇畔呵气如兰,果然见他眸色略微暗了暗。
连琮闻言失笑,这戳胸口的动作有股子要把他胸口戳个洞出来的感觉。
他瞅着那只雪白玉足在那一点一点的,调皮得跟猫儿似的,有意搅扰视线,心里又爱又恨,有瞬间真的很想把她压在床上狠狠欺负一番,让她看看煽风点火的下场。
仿佛依然是那个恶劣到有几分无耻的八公主,但她眼里其实没有丝毫倾慕或欣悦的色彩,尽管在压抑着,不经意的时候还是流露着些许厌恶。
她不会再和从前一样,他是清楚的。从大周城门被攻破的那一刻起,就注定。
然而她的咬牙切齿,她故作的轻松,以及不得不屈从的模样,却是令人有种心里石头落地的慰藉。还有什么是比她还活着,站在他眼前更重要的呢?没有。
分明是以退为进要想要从他身边逃走,还编出个冠冕堂皇的原因,而他也分明知道,还是依言抽身退回去,将外衣从榻上拎起来,慢条斯理地穿上。
“走吧,把鞋子穿好,带你去城里走走。”
寇眉生认为他是真的变脸比翻书快,变着花样折腾,昨天还对她爱答不理,今天又有兴致带她去玩了。她腹诽着,也觉得惹火他自己讨不到多大便宜,过分地亲近则太着于痕迹,于是见好就收,脸上笑眯眯地答应:“好啊。”
一出门,她才晓得已经日上三竿。代古城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关外建筑的风格和中原多少有差别,皆透着异域的风情。
寇眉生本来就是个爱热闹的,和他扯皮了没几句,便顾自左右张望起来。爹娘在世的时候,她来过代古城几回,可惜总被拘着玩得不够尽兴。
连琮在身边不紧不慢跟着,恍惚时光倒流回到昔日。他也不催促她,一直耐性很好的样子,比年少时更甚,脸上居然带着笑。
这个人实在生了张好皮囊,她心道:若他的心肝和脸一样白,不知道要迷死多少女子。可是她只要一看到这个狗东西,就气得胸腔脾脏疼,好在没又喘不过气。经过上次的教训,她随身带了药,也学会如何控制好呼吸的本事。
寇眉生不认为他能好心地带自己满大街瞎溜达,他不说什么,她当然不可能追究。而她之所以还要跟着他兜圈子,为的也只是看能否探到点关于舅舅的消息罢了。
但是,她没想就这样坐以待毙,如果连琮对她已经生疑,查出她身份是很快的事情,届时撕破脸难堪的一定是她。
她得尽快争取再次见一见谢老丞相,一来不管是对找舅舅,还是对自己离开皇宫都是有用的。二来嘛,以她目前的能力,要动连琮是不可能的,然而既然回到金陵,被迫趟了这趟浑水,那么自然要捞点好处,譬如教训教训以前吃里扒外的某些人。
连琮为什么能够在短时间内迅速突破防线,控制全国形势,使周兵一败涂地,她绝不认同单是连琮个人的实力。他固然狡诈,导致舅舅没有防患于未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可如果不是有人里应外合,不会让大周如此毫无还手之力。
而此人不仅深谙各地和都城军事布防,还受到舅舅的器重。
至于谢玄……依照那日所见,必是和连琮关系匪浅的,指望不了帮忙,能避则避。
“听说这是城里上好的酒家之一,进去瞧瞧。”连琮忽然放缓脚步,扇柄指向街边一家酒肆。
寇眉生随他所指望去,心里一咯噔,嘴角轻不可见地抽了下。他这是要给她找茬?她绝对忘不了以往与他喝酒那次留下的心理阴影。
她是喜欢喝酒的,相对有一些酒量,尝遍了宫里的酒,后来也溜去民间寻美酒。金陵城有个叫四方坊的,酒家定了个不成文的规矩,说他的酒只寻有缘人,万金不卖,猜对谜题者拱手相送一坛。她想要,不得不接受挑战。
得到酒的当晚,她邀请连琮出来一同品尝,当时是他们相识的第二年。
凉爽的风迎面吹来,驱散了白昼的燥热。万家灯火,照亮了深坊小巷。隐约有丝竹管弦自楼阁迢递而出,回荡在城中。
寇眉生带他登上的是座五层高的小亭楼,四面都可俯瞰近处,眺望远方。踏着木梯向上,在最高的一层凭栏而立,安静得好像只听见耳畔的风声。
“怎么样,这是我昨天发现的宝地。”
这个小亭楼连琮是知道的,但没有上来过,看着她说:“夜晚寒气重,公主千金之躯,不怕吃不消?”
“所以,这不是用来暖身子的吗?”寇眉生指向放在地上的两坛酒,径自揭开了盖子,“来,坐下吧,别那么束手束脚的。”
她递给他一坛。
“酒伤身,多喝无益。”见她捧起酒坛,他提醒。
一口烈酒豪迈入肠,瞬间刺激心肝脾肺,她微皱眉,一时受不了这样的味道,继而笑了一声,手背一抹嘴角,眼神挑衅地看向他,“想跟我比比吗?放眼整个金陵城,还没有谁喝得过我。”
怕他不喝,她加了一句:“连奚,这坛酒是我请你,你不尝一尝就是看不起我。”
连琮不语,尝试性地喝了,眼一瞥看到她斜倚着栏杆,连喝好几口,没多久,手里提着的酒坛子开始摇摇晃晃。
“四方坊的谜题虽然刁钻,但还难不倒我!”
他连忙上前,一手扶住她要倒下去的身体,一手飞快接住了落下来的酒坛,道:“这就醉了?”
寇眉生抬起手捏捏眉心。这四方坊的酒二十年出窖,倒真是比别的不大相同。
连琮慢慢地把酒坛放到桌子,改用两只手扶住她的肩膀,想把她扶到一边坐下。哪晓得她突然推开他,又要去拿酒坛。
他赶紧按住她的手道:“公主喝了不少了。”
已经喝在兴头上的她哪里听得进去,摇摇头,吐了一口酒气,拍开他的手道:“滚开。”
“你醉了。”
“没有。”
“公……”
“嘘,”倏地,她一手撑在他身侧,另一手微凉的食指按在他的唇上,“有人说,唯……唯良辰美景和美酒佳人……人不可辜负,我不能辜负了今晚的星星月亮,还有这美酒。你难道要辜负吗?”
连琮似乎愣住,接着眉头忽然皱起,冷冷地,直勾勾地盯着他。
寇眉生打了个嗝,脸笼罩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笑得像勾魂的小妖精,伸出手来把他的嘴角往两旁拉了拉道:“骗子。”
连琮不为所动,道:“臣什么时候骗公主了?”
寇眉生使劲,兜着懒洋洋的调子说:“明明答应陪我一起逛青楼,结果根本没去。”
连琮被扯得嘴角疼,拍拍她的手背道:“公主先晃朽(放手)。”
寇眉生笑嘻嘻地松了手道:“骗子。”
“还知道臣是谁吗?”他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寇眉生身子一歪靠向栏杆。
连琮揉揉嘴角道:“好了,咱们回去吧,再不回去,今晚要被关在门外露宿街头了。”
刚要起身,寇眉生突然伸手往他胸膛一推,他被推得一屁股坐回去,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她已经跨腿坐上他的大腿。
她低头,还好死不死地摁着他的肩膀,有气无力哼哼:“不准走。”
这个姿势着实一言难尽,何况温香软玉贴着自己。连琮默了默,移开视线道:“好,不走,但是公主请先从臣身上下去吧。”
他握上她的腰,想要将她推离,没推动。
寇眉生的指尖在他胸口滑来滑去。
一来二回,他根本毫无办法。
檐角挂着的灯笼在风里晃了两下,连琮吸了口气,良久,将她的身子往自己怀里一拉,抵着她弯起嘴角一字一句问:“公主是真不知男女有别,还是真当臣是正人君子,不敢以下犯上吗,嗯?”
酒香四溢,暧昧的热气萦绕周身,一阵冷风吹来,吹得寇眉生身上凉飕飕的,人也陡然惊醒。
某一刻,她觉得他不是简单地在威胁,那神态不同平时斯文内敛的,倒真有可能做出大逆不道的事。对,她刚才确实是半骗半哄,借酒调戏,此时却自觉玩儿过头了,赶紧往后退摇晃着站起身来。
连琮理了下衣襟,背转身蹲下:“上来。”
寇眉生摇头道:“我自己走。”
说完,她就往前迈步,没想脚一崴,向下跌去。好在他刚好在面前,刚好够她扑到背上。
连琮道:“别闹了,听话。”
这次,她无端正经起来,老实地抱住了他的脖子。满地银白的月色,他背着她下了楼。她伏在他背上,仍提着小酒坛,在手里轻轻摇晃。
隔了好久,连琮突然道:“公主的一言一行关乎皇室颜面,以后还是不要随便买醉,免得如今夜这般酒后失言失德,实在嘴馋,也请在有臣在场的情况下。”
寇眉生的心情有点儿复杂,她第一个想法就是完蛋二字,够了够了,纵使当初是年少轻狂,现在想起来却感到说不出来的膈应。
她的目光逐渐聚合,望着大厅里来来回回的客人。他这会儿请她喝酒,是几个意思?她逐渐由怀疑前几年人生,转而怀疑起他又有龌龊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