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刚一坐下,便有小二端来两碟小食和两坛酒。
连琮把盖子揭了,倒了一碗用手推到她面前道:“尝尝吧。”
寇眉生接过来,半天没有动。
“放心,没有毒。”他给自己也倒满,端起来呷了一口轻轻笑道。
她没有担心光天化日之下他会毒死自己,只是觉得莫名其妙。连琮也不是不能喝酒,但从前他是甚少喝酒,而且还偶尔告诫她让她少碰,为什么现在却主动请她喝酒?
余光瞥他一眼,她捧起来喝了口。味道的确还可以,但比起四方坊的仍旧差了些。
这时,周围的几位酒客突然高声大喊,拍手鼓起掌道:“好,好!”
原来是说书的正讲完了一段故事,引得大家喝彩,纷纷起哄叫他再来一个。那说书人讲了半天口干舌燥,拿起桌子上的水咕咚咕咚灌了三大口,将杯子往下一搁说:“你们总得让我歇歇吧!”
底下有人笑起来:“你再不讲,我们就走喽!”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
“好好好,别走,我讲我讲,”说书的赶紧讨好道,“诸位如果觉得我讲得好,日后还来这儿多多捧场,鄙人在此谢过大家!”
他咽了下口水,故作神秘压低声音道:“接下来,我要给大家讲的,可是一个更精彩的故事,这个故事啊,还是我从我老爹那儿听来的。想当年,我老爹还是金陵城的守门人,见识过多少腥风血雨,就连那皇宫里的艳史秘闻也知道得不少……”
寇眉生一听什么宫廷风流糊涂账就没了兴趣,这些说书的不敢拿朝堂政事做文章谈论,净编排些乱七八糟的后宫事博人眼球,而听客岂不知很多都是捏造,虚虚实实,图个新鲜有趣而已。
她注意力稍偏,挪开视线歪头望向窗子外,然下一刻,听到的却是自己的名字。
“话说,那位八公主对云中太守一见钟情,自此情根深种,疯魔不可自拔,日日夜夜都想着如何得到他的青睐,甚至主动夜里主动爬上了他的床想生米煮成熟饭,但太守恪守男女礼教拒绝了。八公主茶不思饭不想,整个人消瘦了好大一圈……”
寇眉生愣怔了一瞬间,被喉咙里没来得及咽下的酒水一呛,拍着胸口咳起来。
但她不是气的,是想笑,笑得要满地找头那种。
虽然她晓得这些说书的胡扯是家常便饭,不免会添油加醋,但这编得还能离谱点吗?她什么时候茶不思饭不想,还消瘦了好大一圈了?她吃得好睡得好,完全是精神抖擞着!
要是她真死了,一定从棺材里爬出来打死这个兔崽子。这人图乐子诋毁她也就罢了,可绝食是闹着玩儿吗?还专门把人往歪曲方面扩展,黑白颠倒,引得大家既唏嘘又窃笑。
那头连琮眉梢一抬,笑意爬上嘴角,好像看到她这副略显狼狈的样子颇为乐见。
寇眉生觉得他就是故意要她听的,咳嗽几声后镇定下来,一本正经道:“你不觉得这些东西很无聊吗?”
连琮摩挲着碗的边缘,淡淡一笑说:“不觉得啊,不仅不无聊,忽然听到还挺有趣。既然是出来玩的,不妨听些野史趣闻,也当是消遣。”
“……”老弟你怎么回事?这不符合你的行事风格,作为一个君王,竟由着这种污秽不堪入耳还牵扯本人的东西随便抹画自己,不该早就拂袖离去吗?
“更精彩的在后头。大家都知道八公主爱而不得,因为这还惹怒了孝平帝,被幽禁冷宫,一年后大周被灭,她也没能见着登基的新帝最终选择自尽,可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就此香消玉殒。”说书的叹息一声,做出惋惜的表情。
真是应了那句俗话,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她捡了几颗花生米,漫不经心望向四周,眼看众人居然都是津津有味的。反正她也见识了这说书的嘴能把牛皮吹上天,倒要听听他还能编出个什么花来。
“八公主殁,没多少人知道实情,宫里头的消息都被封死了,不准透露。不久,新帝下令全国缉拿八公主,贴悬赏布告,当然,这事儿不了了之。怪就怪在这里,一个前朝余孽死便死了,皇帝为什么还在民间多此一举?之前八公主火烧宫殿,太守是第一个赶去的,连外衣都没穿一路跑过去,其实是要救她,只不过碍于他的叔叔在场,而且火势过大,所以……”
听到这里,寇眉生咀嚼的动作顿了下。
连琮想救她???
等会儿,什么乌七八糟的,这个版本跟她经历的也太八竿子打不着了?
她私心里有必要纠正一下那位的说法,连琮若是真的救她,在她被关在冷宫那么多天就该放她出来,或者去永安殿找他的时候,就不会只顾着跟孙兰蕴卿卿我我。
没等她多想,说书的又继续道:“这不算完,新帝不仅将八公主风光厚葬,还把她的芳菲宫保留下来,哪怕被烧得面目全非,也没有准许谁动土修葺。经年累月,宫里传出了闹鬼的事,说是每月初八,夜深人静之时便能见断壁残垣间有一个黑影久久徘徊,直至黎明以前,又没了踪迹。大家都认为这是八公主的亡魂,舍不得离开故土。”
去他的亡魂,她人好好坐在这,哪来的鬼?
寇眉生嗤笑一声,猛地想起听宫里的宫女悄悄议论连琮每月初八晚上去芳菲宫的事,这鬼说的该是他才对。但也是奇了怪了,他那么厌她,何必留着一座烧毁了的宫殿给自己添堵?难道是在发病的边缘试探?
他不是二傻子,该及时止损,免得落人把柄才对。
算了,她现在追究这些又有什么意思?人生苦短,还不如趁着机会喝点好酒,及时行乐到处玩玩。
说书的卖了个关子,捂嘴咳嗽一声,慢慢道:“你们知道八公主为什么会选择用火烧死自己这样决绝的方式,而不是一般人跳城墙,或者上吊之类的?”
引来一片嘘声。
“别吊胃口了!”
“我们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快说快说!”
哦?还有人知道她选哪种死法的原因?寇眉生翘起腿,她也想听听看为什么。
“走吧。”连琮一撩袖子,突然起身道。
她仰起脸,一副不解的眼神挑眉回看,这就走了?她刚听得好不容易来点儿兴趣了,想接着下文呢。
他俯身,低低道:“人多眼杂,玩也玩够了,该做正事了。”
寇眉生闻言,目光一斜,想问他什么才是正事,不经意瞟到隔了几个桌的两个人。那两个男人身形魁梧,腰佩弯刀,明明叫了酒菜,碗筷却放着一动没动,眼睛时不时望向他们这边。
她察觉异样,撑着下巴的手放下跟着站起来,一边随他走,一边小声说:“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将折扇往掌心合拢,神色仍是从容道:“进门开始。”
她嘴唇微动,注意到两个男人见他们朝门口走,也马上起身。这样看来,恐怕这二人不光是在酒肆里盯着,或许从他们在街上逛的时候就尾随着了。
寇眉生与连琮交换了下眼神,恍若浑然不觉般,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堆里,一会儿瞧瞧这个小摊,一会儿进到店铺转转。
直至日落西山,天色已然昏暗下来,他们才往回去。这一带树丛茂盛,良久不见人影,异常安静。风吹得枝叶窸窸窣窣,有细微的声响从左侧传出。仔细听,又消失了。
继续走,上方树尖突然齐齐摇动。
六个黑衣人从天而降,露出方巾的眼睛目光狠厉,手中皆拿着弯刀,寒光迸射,而寇眉生和连琮身后跟着的两个男人也同时紧逼上来。
这是要前后夹击来个瓮中捉鳖啊,寇眉生抱着手臂,勾起嘴角笑眯眯问:“敢问大侠们是哪一路的,我和你们有什么仇什么怨?”
冤有头,债有主,要杀要剐找原主,不要伤及无辜。
“我们和你没有仇怨,可惜你跟错了人,”为首黑衣人杀意骤起,抬手一挥,“上!”
看这阵势不出人命不大可能,以二敌多,胜算不大,何况她除了能射死猎物,还没跟人拼过命。寇眉生瞥向连琮,她这是被连累的,那现在还来得及解释,马上远离修罗场吗?
连琮似是明白她心里所想,扬唇轻笑说:“我劝你还是乖乖待着比较好,不然我出了事,你也活不成,到时只好黄泉路上再见,做一对亡命鸳鸯了。”
滚犊子罢。
鬼才跟你这个狗皇帝做亡命鸳鸯!为什么我遭此飞来横祸,你心里没点逼数吗?寇眉生心里骂道,人却没动。
众人顿时如黑鹰腾空而起,朝他们猛扑过来,利器直指心窝。
寇眉生还在盘算着胜算有几成,突然腰被一只手一搂,整个人跟片轻飘飘的白菜叶子似的撞上连琮的胸膛。她条件反射地抬手,立刻抓住他的衣服。
他低头,非常不合时宜地评价了一句:“腰细如柳,又瘦又小,硌人,我还是喜欢有点肉的。”
寇眉生像看着一个神经病:“???”
他还有心思说浑话,是不是嫌命太长?
寇眉生见这群人一句话不多说便取人性命,且出招凶狠,根本不报名头,显然是准备要暗地里置连琮于死地。连琮这个乌龟王八死了倒是没什么,但要是拉着她当垫背的,她就太憋屈了。所以,她只能祈祷连琮有空耍帅,身上不是花拳绣腿。
事实证明,他确实是有两把刷子的,至少比她想象里,以为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好得多。
黑衣人先发制人,弯刀在半空划出道道白光,逼向面门。连琮一手搂着她,一手握着折扇与对方周旋,扇面翻转,“哗”地一声展开,几个来回不分上下。
寇眉生睁大眼睛,不晓得他居然还有这么厉害的身手,看来她是真的低估了他。
连琮气息微喘,边和人打着,边意味深长地补充:“软软的捏起来才舒服,没关系,日子还长,养养就好了。”
她突然想拿刀捅死他算了。
“再说,腰这么细,以后怎么生孩子?”
赶紧闭嘴吧你!寇眉生没忍住,掐了一把他的肩膀,惹得连琮低低嘶了口气。
黑衣人紧追不舍,招招阴狠,忽指忽抓,招式越变越奇,诡谲无行。利刃滑过,竟削落她耳边半寸青丝。
连琮在岭南的时候,从小跟着人习武,但也是为了强身健体和遇险自保,并非有多厉害,他这样遮拦招架,要面对八个人,时间一久,自然力不从心。先前还能与他们不分高下,逐渐就落了下风。
“小心!”寇眉生踹了一脚斜侧来的黑衣人。
焦灼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忽然从前方传来,接着封白和另外两个侍卫出现,眨眼间,便冲散黑衣人的围剿阵型到了身边。
三人迅速跃下马。
连琮波澜不惊道:“留一个活口,让他不死就行了。”
封白抬头望到两人的姿势,瞪大眼睛,脸上表情说不出的古怪,好似不忍直视般猛地转过身,和其他侍卫一起投入战斗中去。仿佛受命令等待许久,不约而同解决掉一个个黑衣人。
寇眉生起初惊讶这一号人何时潜伏在此,几乎下意识地望向连琮。他却镇定如常,一点都不意外。
这么多年,她到底了解了他的性子,刹那间醍醐灌顶。从一开始,他就在做戏,应该说把她拉出来一起做了场戏,即使没有发生这件事,他也做好了安排。
这几个倒霉的黑衣人,恰好栽在了他手里。她莫名心生一丝同情。
连琮啊连琮,果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简直修炼成了精罢。寇眉生抬眼,挤出一个要多虚伪有多虚伪的笑容道:“奴婢衷心感谢陛下的救命之恩,陛下可以放开我了。”
“朕救你,你却恩将仇报掐了一把朕,肩膀到现在还疼着呢……唉,好疼。”
“奴婢有罪,请陛下责罚。”
无病呻吟!
她刚松开手,却被他搂着腰往身前一贴,附耳低问:“这么着急去哪?责罚就免了,既然感谢,不是嘴上说说,不该有点实质性的表示吗?”
暗中使力挣脱不开,寇眉生咬牙笑两声:“不知陛下想要什么表示?”
得了便宜还卖乖。
“朕想要你——”连琮垂着头,薄唇几乎咬着她耳朵,拉长声音笑着用两个人才听得清的声音道,“做朕的贴身婢女。”
寇眉生先是一抖,继而匪夷所思间,他突然双手往她腋下一抄,直接举起来抱到了马上,随后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伸出双臂牵缰绳。
寇眉生不大适应姿势,一边拧眉,一边往马下滑:“陛下和奴婢共乘一骑有损身份。”
“朕都没有慌,你慌什么,况且尊卑之分,你早就不止僭越多少次,”连琮再次制住乱动的手脚,恬不知耻地在她颈子后轻声说,“你要是觉得损了朕的身份,日后再身体力行多报答报答朕。”
寇眉生:“……”
虽然他说的是事实,但她选择当场去世。
跟这种人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可这厮是皇帝,眼下忤逆他对自己没有好处,况且如今没有必要跟对方硬碰硬。好汉不吃眼前亏,她能屈能伸。
最终,一路驰骋如风,在浑身骨头颠得快散架的时候,她终于回到宿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