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眉生进了帐篷没多久,平复着因为方才突遭劫难,差点一命呜呼的情绪,帐子又被人一把撩起,随即便见成允章快步走过来。
“我听说你路上遇到土匪了?”
土匪?怕是连琮不肯惊动大家,让人这么放出消息的,他既不说,寇眉生也装傻充愣,道:“是。”
“有没有哪里受伤?”成允章眼里透着隐隐的担忧,说着就要上前察看。
“别别别,我好着呢,没有受伤,”寇眉生赶紧笑眯眯解释,“几个小毛贼,封侍卫他们轻松解决!”
他上下打量,看不出有任何外伤,这才松了口气,半晌道:“眉生。”
“嗯?”
“那位连公子,就是燕朝皇帝吧?”
寇眉生一怔,不防他这般直白地讲出来。这么多天,他与连琮不乏有接触,他是个聪明人,从众人以及乌桓的态度,不难猜测连琮身份的尊贵。
连琮没有明说什么,但也没有隐瞒的意思,成允章更是未曾追问过,这时候突然拆穿干什么?
见她不回答,他微微一笑:“是我的推测罢了,看你这样,倒是应证了一直以来的想法。你一路故作与我不熟,是顾忌他吧。”
寇眉生道:“我没有想瞒着你,但这件事很复杂,我不得已而为之。”
实话说,经过连琮骗了她的事后,她很难再全心全意信任谁。即使面对成允章,也不是毫无戒心,尤其是知道成允章还有别的身份后。她相信成允章没有害她的心,然而世事盘根错节,其中是非曲直难辨,难保以后没有麻烦。
所以,她始终留有三分余地。
“我明白,”成允章温声道,“只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一定告诉我,我可以跟你共同分担。”
寇眉生借坡下驴地点点头,和他相视一笑,心里却在想着狗皇帝会拿那个留了活口的怎么办,要是真留了活口,依照他阴毒的手段,顶多折磨一番,套不套出话都活不到明天太阳升起。
而狗皇帝连琮打了个喷嚏,此刻正坐在远离宿营地的另一个屋子里,半眯着眼望向躺在地上,浑身伤痕的黑衣人。
一旁的封白问:“陛下是不是受风寒了?”
草原这里的气候毕竟与关内天差地别,白天午时左右能热得人头昏,太阳落山又冷得人发抖,连他这个常年习武的粗人都不大适应,更别提皇帝。
连琮摇了下扇子,对着半死不活的黑衣人悠悠开口:“不想说话没关系,你为你主子守口如瓶的勇气,朕十分欣赏。可惜朕脾气不大好,且非常护短,你要杀朕,可以,想杀朕的不止你一个,但你却不该伤了不该伤的人,哪怕是一根头发丝,朕也要讨回来。”
黑衣人血肉模糊,因为伤口的疼痛已经差不多缩成了个球,听他这么一说,头皮更加发麻,连带着整个人都瑟瑟抖起来,像只被按在恶犬爪子下摩擦的小鸡仔。
连琮笑了一声,起身走至他身边蹲下来,瞧着他说:“朕是个公平的人,给你两个选择,一,挑手筋,二,断十个脚趾,你选哪一个?”
黑衣人抖得更凶了,仿佛变成筛糠的筛子,片刻方哆哆嗦嗦出声:“你……狗皇帝有……有本事一刀杀了我……我熊老二顶天立地,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熊老二?”连琮摸着下巴笑睨着他,“朕看你也就只剩一张嘴可以叫唤几声了,选吧,选完好接着办事,朕有的是耐心等。”
熊老二啐了一口:“变态!”
听多了各式各样的骂名,这个新鲜的绰号非但没有惹得连琮狗急跳墙或是怒发冲冠,甚至嘴角仍旧是上扬挂着丝若有若无的笑,起身问:“选,还是不选?”
“不选!”熊老二梗着脖子强撑一口气,血在喉咙里翻滚,咕咕咕直响,“你杀老子全家,今日老子便是身死,也是死得其所!”
连琮很有修养地围着他踱了几步,疑惑道:“朕杀你全家?”
这个疑问倒是招得熊老二气得吹胡子瞪眼,断定他是杀人如麻才记不得每一个人,于是喊起来:“八年前在云中,有一个大夫救了被追杀受伤的你,你伤愈离开后却派人灭了他一家四口。”
八年前?连琮记得那时候是他刚领旨,接任云中太守。他在半路遭到孝平帝派来的暗卫截杀,逃进了一户药堂。
“我出门办事侥幸躲过,妻儿老小却惨死在你这个畜生手里,天道轮回,就算我今天杀不了你,你日后也一定会遭报应!”熊老二挣扎道。
封白急忙上去按住他。
这人的一家自然不是连琮杀的,想来是孝平帝的暗卫们追查他的下落,逼问不成又不能暴露才杀人灭口。没想到他还没有拷问,熊老二就老老实实交代了一半。
熊老二大概也察觉中了他的圈套,又叽叽歪歪开始骂。
他根本没有在意熊老二的辱骂,缓缓道:“是谁告诉你消息,知道朕在乌桓的?”
“你休想知道,我死都不会说出来!”
“哦?那我们就慢慢来,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朕的方法多,”连琮重新回到椅子上坐下,示意道,“既然他不选,先挑了手筋。”
封白虽然心有不忍,但熊老二是真的对连琮心怀杀意,于是遵令死死按着他,和另一个侍卫手起刀落,挑断了他的筋。熊老二痉挛一阵,口腔里全是血,勉强没有叫出声。
连琮勾着笑:“何必?你对主子尽忠职守,却不知道他需不需要,你便是对他肝脑涂地,他也不一定领你这份情,朕放你,你出了这道门,还是没有活路。横竖是死,说出来,朕就给你一个痛快。”
他字字句句,妙言要道,针针见血,一寸寸瓦解熊老二的心防。
“朕相信,你不止妻儿老小,还有别的亲人或是朋友吧。你的主子是不是告诉你,他能帮你报仇雪恨,还可以手刃朕?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帮你?”
熊老二匍匐在地面,纵然满身血污,形容狼狈,眼睛愣是瞪得有如铜铃大,视线灼灼几乎要把对面的连琮烧个灰飞烟灭。
“算了。”连琮好似忽然没了折磨他的兴致,起身迈步向门口。
熊老二吐出口血,大声道:“老子一人做事一人当,别去找他们的麻烦!”
连琮回过头来,眸子里尽是笑,轻启唇:“朕保他们一生平安。”
熊老二努力把头抬高盯着他,片刻,却是突然露出个不知是笑还是嘲讽的表情,说:“狗皇帝,你护着的那个人看样子也跟你不是一条心的,迟早要栽,我下了阴曹地府,定在路上等你作伴!”
连琮眉头轻蹙了一下,很快又舒展开,折返回来微微弯腰,将冰凉的扇尾骨摁在他被挑断筋的痛处,直至血腥气四溢,渗出来染红系着菩提珠的黑绳,笑道:“朕可没打算跟个男人黄泉团聚,家事更不劳烦一个死人操心。”
熊老二痛得脸上青筋控制不住暴起来,但连琮这个反应却让他得到些许慰藉,证明他的猜想没错。他咬着牙道:“你答应了保我家人周全,否则我做鬼都要来找你!”
“很恨朕是吗?可惜这些狠话没有一点威慑力,死的活的,还没有谁能威胁得了朕。不想白死的话,就老老实实地说。”连琮收手,平淡开口。
熊老二恨得咬碎牙,半晌方从嘴里挤出几句话来:“你也知道自己仇敌多,就该清楚杀你的不止有我们这样的小人物,也有位高权重的大人物。”
“看来那位大人物是很了解朕的人。”
“他不仅了解你,还和你认识了很多年……”
连琮直起身,朝封白道:“留个全尸吧。”
他说的云淡风轻,好像只不过是不小心踩死了一只蚂蚁。
封白一脸懵逼:“不审了?”
以复仇的名义令人刺杀他,不脏自己的手,能杀得了是皆大欢喜的结局,杀不了,熊老二也活不了多久,怀疑不到那人头上,轻松就可以将关系撇得一干二净,是个好计策。连琮走向门边,头也不回道:“不审了。”
接下来的一天,寇眉生没有再遇到什么奇怪的事,白天跟成允章和雅朵在附近走走,感受下大草原的风情,聊聊天,睡到半夜左右,突然被一阵声音吵醒。
她迷迷糊糊刚睁眼,就见一片昏暗的光影里,连琮走到自己床边坐下来,就那么不言不语盯着她,不晓得是个什么表情。
寇眉生没法在这种情况下装死,睡眼朦胧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爬起来问:“怎么……”
呵欠没打完,话没说完,肩膀猛地被他一揽住,整个人撞进他怀里。这个动作足够把她滔天的瞌睡撞散。
寇眉生眼皮子直跳,抬起一只手拍拍他的背道:“陛下?”
连琮一声不吭抱了她一会儿,头慢慢下滑,埋在她的颈窝处,缓声说:“昨天的事,是朕疏忽了,朕不对。”
“……”他这是良心有愧,终于觉得不该连累她?
“你不要怪朕。”
“陛下说笑了,奴婢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女,哪能责怪陛下?陛下不要折煞奴婢了。”
连琮抬起头,神色讳莫如深地瞧着她,像考究她这番话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阿谀奉承。
寇眉生毫不示弱地回视着,脸上挂着甜笑。
连琮大概也是瞧不出什么名堂,松了手,对她道:“宽衣。”
她:“???”
“你是朕的贴身婢女,宽衣这种小事难道还用朕教吗?”他张开手臂,理直气壮地说。
寇眉生心里那一丁点的波动登时化成了渣滓随风飘得无影无踪,瞅着他那副正经到无赖的样子,笑着道:“陛下前几天不是也自己宽衣的吗,奴婢粗鲁,怕伤了陛下龙体。”
连琮也笑,言之凿凿道:“反正这事你迟早要做,早一天也是一天,晚一天也是一天,何不就从现在开始学?朕亲自教你,你是怕伤了朕,还是怕垂涎朕的美貌,把持不住做别的事?”
脏话到了嘴边被忍回去,明知道这是激将法,为了证明自己对他没有非分之想,寇眉生还是回应道:“陛下既然如此说,奴婢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都不介意,她何须扭扭捏捏?
寇眉生目不斜视,只微微低头看着他的衣服,手上也不分轻重,迅速地剥着他的外衣,三两下就剥了个透,跟剥一个鸡蛋壳似的,连他都怔怔的,没有反应过来。
“知道的认为你在脱衣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杀了朕。”连琮评论。
寇眉生挑眉:“这可是陛下要求的。”
他痛下杀手灭高氏一族,对舅舅穷追不舍,干了多少龌龊事,如果她没有自尽,不晓得最后得成什么样。原谅她没有神仙那么宽宏大量,还要跟着他相亲相爱。
连琮沉思须臾,居然一副心情不错的表情,一语中的道:“你没给男人脱过衣服吧。”
她佯装淡定,口气却不怎么愉快:“奴婢有没有给男人脱过衣服与陛下也没有关系,陛下宽衣完,是不是该歇息了?陛下不困,奴婢已经困得很。”
不等他回答,她身体一扭就要躺回去,哪晓得被连琮扯住了被子,她下意识地一拽,没拽动,她两只手并用,这回直接把他给拽了过来。
四目相对,温热的呼吸喷了她一脸,寇眉生:“……”
他能跟八个刺客打架,她根本没用多大力,这厮居然和风一吹就飘走的弱柳一样顺势只隔着张被子就压到了她身上?她本来就只穿着亵衣,他刚才也脱了外袍,当下这一幕可以说是不得不令人感到说不清的旖旎风情。
她道:“陛下别装了,奴婢又不是练家子。”
“唉,昨天受了内伤,还没完全好……被你刚刚这么一动,又加重了。你说你是不是看准了时机欲擒故纵,仗着自己有姿色趁着朕虚弱便意图偷袭朕,让朕毫无还手之力?幸好朕的意志力坚强,才没被你的美人计迷得神魂颠倒。”
他怕是有被害妄想,寇眉生伸出手,指了指:“陛下需要看病吗?隔壁就有大夫。”
连琮没事人似的垂眸看着她,用指尖拂开她嘴边的青丝,勾起嘴角轻笑道:“朕听说,你初进范家的那半月,经常同下人发生争执,还动手打架了?瞧你这样生猛,应当不至于被欺负罢?”
寇眉生哪有心思跟他胡扯,想去推开他,手刚举起来,被他一左一右按在肩膀边。她想也没想就用脚踢,结果没踢第二下就被他迅捷地用腿弯压住,于是她以一个非常诡异的姿势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她的脸颊烧起来,有些绷不住,盯着他道:“你这是做什么,放开我!”
他是不是诚心想搞死她?不知不觉,她气得称谓都变了。
“嘘,”连琮示意她小声说话,语重心长道,“你这么大声,是想要让乌桓的人都知道你与朕半夜不睡觉,只顾着行闺房之乐吗?”
他好意思说出这种话?!寇眉生控制不住想要把他的头拧下来。
连琮把她裹在被子里,打量着她气定神闲地聊天:“我看出来了,你这样无法无天的姑娘,没个脾气好的人谁吃得住,不护着敬着宠成个祖宗,日后谁娶了不得天天当受气包?而我,我就不同了,像我这般的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了。”
寇眉生听了这话一时愣了下,像是反应不及。她索性放松身体,撩起眼皮子舔了舔嘴角,直勾勾地望着他片刻后,仿佛听了个冷笑话失笑道:“你的意思是,你想娶我?”
她乌黑的长发散落在枕头和床褥间,连琮勾起一缕在手指尖绕了个圈儿,缄默片刻,凑到她颈子边张嘴刚要说话,突听外面一道声音插进来:“陛下,封大哥说一切处理妥当,明早就能启程回宫。”
寇眉生一下僵住。
“好,明日辰时初刻出发。”连琮回了一句。
“需要微臣帮陛下收拾东西吗?”侍卫说着,似乎有直接进来的架势。
连琮看着身下的她表情有点不自然起来,忍着笑不咸不淡阻止道:“不必,朕的东西自有人帮忙收拾,你下去吧。”
直到侍卫离去没了动静,他这才对她道:“说到哪里了,接着说,你刚刚问我什么来着?”
寇眉生诧异地扬了扬眉,翘起嘴角道:“没什么说的了,明天要早起,陛下还是早些歇息吧。”
他稍撑起身子看了眼她,稍一顿,随后竟然也不再继续闹,挪开手坐起来走向自己的床榻去,“那就睡觉吧。”
寇眉生瞥了眼他的背影,马上把头缩进被子里,背过身闭上眼。
他不是个好骗的人,这方面她确实要高看他几眼,甚至比他那个叔叔难对付得多,连决明生气还有反应看的出来,可在她面前,他却始终是一副笑脸,最多便是没有表情。连琮对她身份起疑是肯定的,但心里仿佛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他不会在短时期内对她出手。
只是她依然不敢放松,经过这么久的接触,也有了个发现,那就是连琮对女人吃软不吃硬,换句话说,他喜好的,可能是那种看起来行为放纵,却若即若离的。
即使是了解到一点,也比从前完全一无所知得好。这样,面对他时,她才可以更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