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单于右毕占和几名官员亲自送了二里路，右俟提这个小不点因为得罪寇眉生，性子过分调皮，被母亲一直关着禁闭，直至今日才放出来，却不想没跟她玩成就要分别，在那儿不高兴地憋着嘴。
寇眉生笑着对他挥挥手。
众人相互客套几句，纷纷上马辞行。那位冯氏望向寇眉生，仿佛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忍住没开口。
一路上也没有什么波折，顺利地到达金陵。寇眉生知道，那些妄图刺杀连琮的黑衣人肯定都已经见了阎王爷，就是不知道他到底审出了背后主使者没有。
她倒是希望那人能隐藏好点别被发现，这样以后才可能有更多机会再从长计议。
从乌桓回到皇宫，没有别的变化，唯独回来的时候多了个人，那就是成允章。连琮仿佛是觉得他的医术比起太医们不遑多让，所以破例让他进了医署。至于雅朵，没有跟着进宫。
在医署里多个认识的人是好事，但成允章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之前对于他的突然出现，她只是感到意外，那么从成允章没有拒绝进宫起，她就认为一切没有想象的简单了。
然而如今的她都是泥菩萨过河，自然没有太多闲心再关注别人的事。没过两天，她就收到连决明遣人捎来的口信。
寇眉生实在不愿意与他见面，她本来就是不喜欢被谁管束着的性格，况且这人还用范家人的性命威胁她。可是这一次，连决明好像不想跟她打哑谜。
“你装得很好，连我都差点被骗了。”她从最初见到他的惊恐，以及受压迫到识时务的顺从，当真是表现得行云流水，看不出破绽。若非范远之那个蠢货急于邀功，主动来攀关系向他说明前因后果，他的疑虑怕是还没有这么快得到证实。
“奴婢不明白大将军在说什么。”
“你到底是谁，我有很多种方式去验证，有的话说得太清楚就没意思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连决明似乎有些不悦，嘲讽地扬起嘴角，“但你尽管放心，我不会揭穿你的身份，更不会出卖你。”
许多猜测皆在转念间，寇眉生心里一阵快跳，面上依旧笑着道：“大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范家上下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肖毅送她去的那天，不过是说她是一个远方亲戚。而成允章这段时间跟她在乌桓，不可能和他有来往。那么唯一的可能是，他自己的怀疑。
没有确凿的证据，想来他也是摆迷魂阵，达到让她为己所用的目的。
“你不用追究我从哪里得知，你只需要知道，我是唯一能帮你的人。”而这一次，他的筹码更重。
“奴婢怎么相信大将军的话？大将军本来也是连氏一族，到底和皇上是有血缘亲情。若是以后败露，奴婢恐怕就成了众矢之的。”寇眉生明白他也清楚如果只是范家，这个筹码还不够，所以才要多添一个。
她已经确定他不是连琮阵营的人，但是他说掌握着孝平帝的行踪，她怎么能肯定一个联手灭她家国，屠杀高氏和周宫奴仆会把这样的消息泄露给她？
实话说，寇眉生是有些聪明，但还做不到大智若愚随便跟人耍手段的程度，也没有那个耐心。但吃一堑长一智，她因为连氏这群狗东西差点嗝屁一次，定然不至于好了伤疤忘了疼，再栽进同一个陷阱里。不能像男人一样提笔江山，可她还要继续活着，看他们狗咬狗不得善终。
连决明平静道：“我根本用不着费这样的周折，骗不骗你对我来说，都没有任何区别。再说，现在你除了相信，没有别的办法不是吗？”
寇眉生沉默下来。
“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诉我，一个字都不要说假话。”
“好，奴婢会将在乌桓所见所闻呈给大将军。”寇眉生缓缓吐出一口气，微笑起来。她写的是原原本本的，但绝不会是全部。天下乌鸦一般黑，他要她写这些东西，无非是日后一旦不对劲，就以此为证据，把她供出去背锅。
这个锅她自然不背，现在能做的，就是静观其变听从安排暂时稳住他，但连琮把她调去了永安殿，以后想出宫更是难上加难，如何能见到老丞相？须得好好斟酌。
连决明将桌上的纸墨推过去，看着她奋笔疾书。
寇眉生走后，玉娆方进门，瞧他面前摊着的一摞纸，洋洋洒洒满大篇，连皇帝什么时候出恭，什么时候打喷嚏宽衣睡觉都写得真真切切。
“看起来倒是不像假的，但你觉得用孝平帝就能让她乖乖听话了吗？”
“她听不听话不要紧，但如果她真的是八公主，这个消息对她而言便举足轻重，至少目前不会和我唱反调。”
玉娆拿起那几张纸，越看越想笑，“不管是不是真的八公主，这个姑娘挺有趣的。比起她，我觉得你更应该担心的是连奚，他可不是那种甘于一辈子当傀儡的人。熊老二那群蠢货都死了，他们交代什么出来都是有可能的。”
连决明皱了皱眉，捏着茶杯的手鼓起青筋。交代什么又怎样？一张嘴空口无凭罢了。
他比谁都清楚，不管寇眉生和连琮哪一个都不会听话，不过是各自唱戏，但正因为这样，他才更要他们在一起。他们三人现在各自为阵，就看是魔高一尺，还是道高一丈。
寇眉生从一个小医女一跃成永安殿的大宫女，让一众宫婢羡煞眼的羡煞眼，嫉妒的嫉妒到想掐死她。恰好这几天连琮也没有吩咐她做什么事情，她不过是修修花枝，擦擦桌椅。
相比寇眉生的闲，连琮一回宫，便被桌案上累积如小山的奏折绊住了，大事倒也没有，多是各州郡寻常的报告。事小却繁杂，处理起来还是要耗费数个时辰。
搁下笔，已是月上梢头。他捏捏眉心，背向后一靠，脑海里忽地浮现与孝平帝相见的最后一面。那日他正循着每年惯例回金陵觐见，屁股还没坐热，就接到皇帝召见。
他迎着夜色入宫，孝平帝摈退了不相干的太监宫女，殿内灯火辉煌，飘着药的涩味。
君臣二人你不言，我不语，极其和谐的沉默了半个时辰。
批阅的朱笔在奏折上不听使唤打了几个圈圈后，孝平帝累极了，抬头发现锦衣黑袍的他站在前面，惊讶道：“太守怎么来了？”
连琮道：“是陛下宣臣觐见。”
孝平帝霎时如梦初醒，拍了下脑瓜笑道：“哦！你瞧瞧，朕精神不济，记性也越来越差了，真是对不住，快坐快坐！”
连琮不坐，只是徐徐道：“臣谢陛下，不知陛下急召入宫所为何事？”
孝平帝因为堆叠的折子睡不了觉，十分烦闷，听他问，立刻献宝似的抽出来，“朕这里有几本奏折，甚是苦恼烦心，想请太守参详参详。”
连琮接过来，随意翻了几下。
孝平帝道：“这些糊涂东西，以为朕病了就分不清是非黑白了吗？居然污蔑太守心存二心！当年若是连家没有跟随朕的父皇乱世打天下，如今天子恐怕也不姓高！”
“陛下能记得祖父，臣心怀感激。”
“当然记得，小时候父皇还跟朕说，他们二人是忘年之交，歃血为盟，关系好得很啊！”
连琮静静地站着，听皇帝讲起数年前祖父如何与先帝开疆辟土。许是病久了脑子混乱，许多事情本末倒置，牛头不对马嘴。
他也不纠正，端端正正洗耳恭听。
孝平帝口干舌燥，没力气继续，歪着身子靠椅道：“你父亲连御史呢？”
连琮道：“回陛下，父亲已伏罪认诛。”
孝平帝好像略显得震惊，“伏罪？什么罪？”
连琮道：“贪赃枉法，深负圣恩。”
那八字是昔日圣旨念出来的，所以他回得也是一字一字，异常清晰。
“唉，月有阴晴圆缺，人也会变化，可惜啊……”长长吐了口浑浊的气，孝平帝指着奏折说，“依你所见，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连琮道：“这些人对陛下忠心耿耿，奏折却竟这般无聊。臣不敢妄断，但多年来的心性，陛下应是最清楚的。”
孝平帝撑着额头，闻言摆摆手疲倦道：“朕知道了，退下吧。”
外面不知何时开始飘起了雨，淅淅沥沥，湿了碧瓦琉璃。他想着往昔的一幕，嘴角冷笑。
一夜冬雨缠绵，下到了翌日清晨，直至蟹壳青色的天边一缕熹光破晓，方有了丝暖意。
雨过天晴，寇眉生站在石阶下面，仰头盯着光秃秃的树枝发呆。
“看什么呢？进了永安殿就以为自个儿了不得了？麻雀就是麻雀，变不了凤凰，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她听到这一串刻薄的话，不用看都知道是谁。这宫里面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讨厌她的人不多，赵盛就是其中之一。奈何他是司礼监，凭她如今的地位还是不惹为好。
“公公说笑。”
“别以为杂家不知道你脑袋里想着什么，但进了这个殿，就得守这个殿的规矩，杂家可看不惯谁用见不得人的手段。”赵盛思来想去，也不清楚她是怎样做到短短几个月就能迷得皇帝团团转的。
如果说是因为她像大周的八公主才得到皇帝的注意，但皇帝不是很憎恶那位八公主吗，怎会因此还把一个几乎长相相同的人放在身边？这简直荒诞。
除非这个丫头段位太高，使狐媚子迷惑了皇帝。
寇眉生笑容可掬道：“公公精明，奴婢没有什么可以瞒过你的眼。”
……恕她直言，这个高枝，她一点不想攀。
赵盛看她装模作样的就碍眼，挥起手说：“大家都忙着，你还无所事事，皇上马上就要盥洗完，还不赶紧去膳房把要吃的粥端过来。”
没叫她去伺候连琮更衣已经让寇眉生谢天谢地，相对来说，这些端茶送水，或者洒扫的活计她当然更愿意做，当下就小跑着去膳房。
赵盛见她居然没有推三阻四，还非常积极的样子，反而愣了愣。
在寇眉生看来，连琮当了皇帝，吃的东西应该是顶好的，就像她当公主的那些年，少不了山珍海味，可端起来才发现，这碗也就是普普通通的米粥，只不过比百姓家高级的是碧梗米而已。
没想到，狗皇帝刻薄起来对自己都这么小气。
她正低头瞅着，也没看路，完全不晓得拐角的另一边来了人。两头都没有防备，撞了个正着，好在她反应快端稳了碗没洒出来，只是崴了脚。对方却直接后退一步，“咚”的摔到了地上。
听得一阵脆生生的声音叫起来：“我的屁股，啊啊啊，疼死了！”
寇眉生站稳，刚抬眼，劈头盖脸挨了一顿骂：“没长眼睛吗你，居然敢撞公主，是活得不耐烦了？！”
公主？寇眉生稍稍扬眉，认真望去，见两名宫女一左一右扶起地上的少女，那少女约莫十六七岁，长了张圆圆带婴儿肥的脸，眉目却有些像连琮，娇艳动人。
她皱着眉，吃痛地吸了口气撑直腰，径直掀开宫女，一边揉着屁股，一边看向寇眉生，提高了声问：“你哪个宫的，本公主金枝玉叶，被撞坏了身体你担待得起吗？！”
谁没当过公主，寇眉生见她这副骄横的模样，想起自己以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只是没有这般碰一下摔一跤就娇滴滴喊疼。不过，既然自己也有过这样年少轻狂的时期，看她的眼神就多了一种看小辈的怜惜之情。
连妩看她不回答，还敢盯着自己瞧，不由抬高下巴：“问你话，你怎么不说！”
寇眉生道：“是奴婢冲撞了公主，望公主恕罪。”
连琮那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妹妹的性格竟截然相反。这小姑娘一看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主，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个赵盛就够了，她还不想在宫里头的日子给自己树立一大堆杠精。
连妩冷哼了一声，不依不挠地问：“你是哪个宫的？本公主要让你的主子看看，教的什么规矩！”
寇眉生微笑着回道：“奴婢是永安殿的，正要给皇上送早膳。”
连妩哽了一下，立刻又满不在乎撅嘴大声说：“那正好，我刚想去见皇兄，你跟我一起去！这样没有礼貌的奴才，怎么配留在宫里服侍皇兄，我绝对不能让你待在这里！”
寇眉生险些脱口而出一句求之不得，最好这位公主把她讲得越恶劣越好，然后气急败坏把她赶出宫去。
连妩完全没注意到她的神情，直接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就往前走。小黄门来不及通报，拦也没拦住，连妩已经拉着寇眉生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屋子里，跟端着水盆出来的宫女打了个照面。
连琮听到脚步，把手巾丢到旁边，闻声看来。连妩松手把寇眉生朝前一推，径直坐下来。
他扫了一眼，见寇眉生手里端着粥，走路的姿势却有点奇怪，淡淡开口：“连妩，你干什么？”
连妩听他问，顿时不管不顾，直冲着他嚷起来：“皇兄，这宫女不识好歹冲撞了我，把我撞得腰都快摔断了，你的宫里又不缺人，怎么能允许这种粗鲁的人留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