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眉生把粥碗放下,本来已经做好被扫地出门,卷包裹溜之大吉的准备,哪晓得连琮却轻飘飘地问:“朕想留什么样的人,用得着你管吗?”
连妩是连琮同父异母的亲妹子,向来知道兄长对自己是面恶心善,所以根本没察觉他的神色与从前是有一丝不同的,她嘻嘻笑着,上去挽住他的手臂说:“阿妩才没有管皇兄,可是皇兄日夜操劳国事,若是照顾的奴才还不知轻重,岂不是让你费心?”
见连琮没有反驳,她又叽叽喳喳继续道:“皇兄天天这么累,所以,阿妩也是在替皇兄排忧解难。至于这个宫女,她实在不懂规矩,留在宫里将来都会给皇兄惹麻烦,何不先断了祸根?”
连琮喝了粥,把碗一搁,不慌不忙道:“你能管好你宫里的奴才就行了,朕的人朕自会调教,用不着你多管闲事。”
他的心里始终有四年的遗憾,完全天各一方,失之交臂的四年让他意难平,让他总想着即便无法追回时间,也要竭尽所能去弥补。
他知道自己错过了太多,甚至寇眉生早就没有留在原地等他,与他的距离越拉越大,可那又如何?他都舍不得欺负,捧在心尖呵护的人,还能由着别人指摘对错?
“皇兄!”没想到连琮居然毫不领情驳了她的面子,连妩气得大叫一声。
连琮对她的大呼小叫没有在意,用茶水漱完口,头也不回地说:“朕还有事,没空陪你闲聊。”
连妩满头雾水,仿佛委屈巴巴地去拉了拉他的袖子,怯生生道:“皇兄,你一直对我很好,肯定不会因区区一个宫女对我生气吧?”
连琮却甩开她的手,走到一边坐下,拿起一卷放在桌案上的书籍翻了两页,嘴角扬起轻嘲道:“你向来胆大妄为,以为朕不知道耍得什么小心眼?出去。”
他脸上似乎带着笑,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但语气分明不大友好。
连妩知道皇兄的性格,从来说一不二,她不禁狠狠一跺脚,瞪了眼寇眉生,愤怒地喊了声“皇兄,我讨厌死你了”,便飞快地跑出了殿外。
留下寇眉生在原地有点不知所措。
怎么跟想的不一样?她没料到这个公主当的太没有尊严,这么快就丢盔弃甲砸了锅。怎么能被皇帝说几句话就完全没了招数?好歹也再发脾气或者撒娇闹一闹啊!都是有血缘关系的,要撵走她一个外人不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吗?
她仍在费解中,忽然听到连琮问了句:“你脚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崴了一下。”寇眉生回过神。
明明她都没给自己辩解一句,就是想让连妩更理直气壮逼连琮,结果这小姑娘不争气,不痛不痒地真是心累。她心里叹了口气,却没把情绪显露出来。
连琮把书一放道:“过来,朕看看。”
寇眉生一阵莫名,笑着说:“不碍事的,奴婢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话音刚落,连琮站起身来,走到旁边,竟然就当着她的面半蹲下去,撩起她的裙子一角下摆,用一只手摸进去。
她手脚不知往哪里放,二话不说把腿往回缩,没成想他眼疾手快,一把直接抓住了她的脚踝,抬起放到他的膝盖上,她嘴角的笑容僵住了。
“陛下放开吧,外面还有人看着!”
可是连琮充耳不闻,更扯的是居然把她的鞋袜通通脱掉,径直握着那只脚非常仔细地查看起来。许是天凉,连带他的指腹也有丝冷,不轻不重地揉捏。
寇眉生被他这番举动弄得无语,但还算勉强镇定着。
连琮理所当然道:“没叫出声,看来没伤着筋骨。”
寇眉生觉得他既然检查完毕,是时候把她的脚放下了,因为这个直挺挺站着又翘起一条腿的动作久了让人有些累。然而她估算错误,连琮的确是放下她的那只脚,但随即就握住了另一只,还就着这个姿势站了起来。
这导致寇眉生不得不也跟着抬高了腿,她:“???”
连琮的笑里有一丝揶揄,低声道:“跳一跳。”
有完没完?这人当真是变脸跟翻书似的,人前假正经,人后骚断腿。跟自己的妹妹说有事,结果回头就开始找她的茬逗她好玩儿?
寇眉生还来不及想个什么理由拒绝,就被他握着脚踝往后拉。她只得下意识地蹦跶,跟着他的步子跳起来。她心里恼火,简直想一脚踢飞他,强自按捺着不激怒他。
连琮从容地牵引着她,偶尔还稍微顿一下,问她有没有觉得疼。
她没觉得有多疼,就是跳得累,喘着气说:“陛下,奴婢的脚到底有没有毛病,证实好了吗?”
他把从前挂在嘴边,对她念叨“男女授受不亲”的口头禅都当作屁放了吗?
“嗯,脚是没有大问题,”连琮总结了一句,非但没放手,继续领着她在屋里遛弯,还边走边谈笑自若,“看你才跳了两圈不到就喘得这么厉害,身子骨也太不中用了。莫非在范家,他们还把你养刁了不成?你一个丫鬟,倒长得比小姐娇贵。”
在清河谷那三年,寇眉生的确没什么事做,活动得少,后来进范家虽然做了活,但没多久又入宫,或许就是因为这样,身体倒比原先还不如。
被他这么捏着,要是谁进来撞见,场面要多尴尬有多尴尬。她哪想跟他诌这些有的没的,就算耐心再好,也扛不住他这神奇的操作,只想让他马上停下来,闻言道:“那是因为范老爷对府里的下人都很好。”
“看的出来你在他那里过得不错,”连琮仿佛十分赞同地颔首,话锋一转接着说,“朕摸着你的脚冰凉,皮肤很白,却没有多少血色,明显有些体虚。这样吧,你明日去医署找人开几服药调理,太医怎么说就怎么吃。这个东西你拿着,缺什么让他们去宫外买。”
他把腰间挂着的一枚黑白双龙的腰牌取下来塞到她手心里,“不是个什么大不了的玩意儿,你好好拿着它,却也能进出宫廷。”
寇眉生迟疑片刻,看着双面浮雕,玉质温润的腰牌若有所思。
围着屋子跳了不知几圈后,连琮才终于停下来。纵然是冬天,她竟跳得出了一身毛毛汗,而跳完还有种经络舒爽的感觉。
既然这段孽缘一时半会儿剪不断,非要纠缠,那她不妨慢慢试一试,他的底线在哪里,究竟能容许她走到哪一步。
这样一想,寇眉生索性伸直了腿,咧嘴问:“陛下摸够了吗?”
她和他现在就像在拔河,连琮从来就知道她不是软绵绵认宰割的人,如果不能拿捏住要害,她有的是办法反客为主,而他,却偏喜欢极了她那副懒洋洋调侃的模样。
他不禁轻笑一声,忽然手一抄将她拦腰抱起来。她吓得低低叫了声,双手顺其自然攀住了他的肩膀。
连琮走了几步,把她放到椅子上坐着,然后仍旧是半蹲着,仰头望着她。
寇眉生被盯得不太自在,有些惊讶地歪头瞧着他,笑得略显恶劣:“陛下这样看奴婢干什么?莫不是奴婢又让陛下想起了心上人?”
“是啊,朕就想这样看着你,仿佛她一直都在这里。”连琮止了笑,默默看她片刻,轻声道。
他那样望着她,一眨不眨,如望一尊佛。好像穿过千山万水,回到了年少时初见,眼角渐而浮起略微猩红的丝。
寇眉生低眸,鬼使神差般,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在脑海里闪过。
自重逢以来,他对她诸多容忍,她是感觉得到的,约莫是这份没来由的纵容,让她突然也想到过去被忽略的一些细枝末节。如果仅仅是因为他心悦别的女子,为何要在她身上实践?也许……她只是突然有个怪异的假设,也许连琮的心上人其实就是她?
但这个念头真的浮现出来,她又不自觉感到好笑,世上没有比这个念头更荒谬的笑话了。换作几年前的她,对他这些似是而非的行为或许心乱,如今却不会。本来没什么感觉,但总有一丝奇异的情绪从心底滋生出来,好像是对未知事物的好奇感,本能地产生在意。
见她沉默不言,好像想什么出了神,连琮起身走到她的另一边坐下,拿起书道:“念在你有伤的份上,朕允许你坐着休息会儿。”
寇眉生支着桌案,一手撑着太阳穴道:“陛下知道自己此刻很像一种人吗?”
连琮随口道:“哪一种人?”
她翘了翘嘴角,眯眼缓缓道:“为博红颜一笑,拱手送山河的昏君。”
静谧一瞬,她向来是爱做些出其不意之举,或是语出惊人让人感到错愕。他撩起眼皮瞥过来,却也不生气,眉眼间俱是笑意。
“朕看你倒是问心无愧,把自己就比作了红颜。不过,朕要认真纠正一点错误,红颜不对,该是妖精,因为昏君只迷妖精。”
寇眉生被他别有深意的话一堵,有些嫌弃地蔑了他一眼,回过头去不理。而她半真半假犹如撒娇的表情,却勾得他心头微微一痒,忍不住想再逗逗捞点便宜。
小黄门在门口大声问:“陛下,您要的卷宗刑部和吏部那边都已经送到了,需要奴才呈上来吗?”
连琮收敛了笑,神色恢复素日里的一派高深,平静道:“进来吧。”
小黄门捧着两沓层层叠叠的卷宗跨进殿里,和坐在那儿的寇眉生目光对了个正着,他错愕地瞪圆眼睛,然后似乎又觉得皇帝也在这里,自己的这个表现显得没规矩,立刻尴尬地低下头,弯腰把卷宗放到连琮面前。
寇眉生自然明白那太监为什么诧异,他侍奉连琮应该也有几个年头,怕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看到个和皇帝平起平坐在一块儿的宫女。
连琮摊开把一本本卷宗粗略清点一番,看到差不多是自己想要的,方抬手示意小黄门出去。小黄门闷不吭声,小心瞄了眼寇眉生,见寇眉生仍笑眯眯看着他,吓得赶紧快步背过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