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眉生不相信连琮会有丢性命的危险,他那么会算计吃不得亏的人,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呢?她和他一样,无法背弃自己的国家,但是一想到连琮如果死在战场上,就不能真的平静接受。
若是舅舅真的不在了,这个世界上唯独还跟自己有点联系的便是连琮,倘若连琮再出了事……
寇眉生坐不住了,不再这么白白等下去,一个人在半夜骑了马偷偷溜出了皇宫。天色阴沉,如同将要塌下来似的压得人喘不过气,高原上狂风怒吼,漫天的碎雪像刀子割过脸庞,擦出一道道细小的血口子,她顾不得这些,匍匐在马背上,只希望再快一些。
她在心底里固执地认为谢玄那封信不过是危言耸听,不管是生是死她都要亲眼去看看,哪怕是冰冷的尸首。
她从前一直觉得连琮和平日里那些王孙贵胄不一样,或许是所谓的缘,所以仅仅第一眼看见就已经有了不同的感觉。其实她根本没有了解过他多少,只因为他在那片飘飞的杏花里看起来如此与众不同便被吸引。
其实一切都只是当时的美好令人沉醉,可她却完全没有想过后来会怎样。
到达河边的小镇,已经是一天一夜后,她和马一样早就精疲力竭,全凭借见他的信念支撑着走过这最为漫长艰难的一段路,其间还险些撞见月羌的军队。
而等她不辞辛劳的赶到目的地,终究是自己的猜测而已,一向不会说谎的谢玄怎么会骗她,还是如此的弥天大谎。
寒风悲啸,河水凝结成冰,远处无数的山峰交错在一起。昏黄日色中,几只离群的野兽奔蹿而过。空气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无数面目全非的尸首和残肢断臂铺在雪地上,血污横流,将大地染成一片猩红,分不清到底是西燕人还是月羌人。
她想象得到,在不久之前,这里两军激烈厮杀的惨烈场面,锋利的箭簇穿过骨头,冰冷的刀刃刺穿血肉,声势震天,足以使江河倒灌,雷电奔掣。
寇眉生愣了下,踉踉跄跄地下了马,徒手翻找那些破碎的尸体。
现在这个情景几乎已证明连琮是凶多吉少了,倘若他没有死,怎么舍得让她这样难过。他甚至没有跟她好好的辞别,而她也还有好多话对他说……
但寇眉生仍然锲而不舍,有一种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固执。直至暮色将近,用尽最后的气力,全身虚脱地倒在堆叠的尸体上,从前无论处在何种不堪的境地也始终乐观积极面对,此时竟忍不住抬起满是血污伤口的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她摸到自己眼角潮湿,正错愕,突然眉头一皱,别过脸观望片刻,但见马蹄翻飞处雪浪溅射,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由一线渐渐连成一面,来的人马显然不少。
那点点火光在夜色中显得尤其狰狞,仿佛忽明忽灭的鬼火跳动着。马蹄声滚滚,如闷雷浩浩荡荡碾压而来,声势骇人。
“站住!”
雪漫荒野,到处都是高燃的火把和嘈杂的马蹄声,此起彼伏的喊杀声不断传来,遍地积雪乱飞。
原来是月羌的士兵又回来清理战场了,他们远远看到寇眉生坐在那里,立刻快马加鞭追过来,甚至在没有听到回音的情况下直接弯弓搭箭射来。
寇眉生连忙起身,匆匆往旁边的山林里跑。两旁树木森森林立,枝叶茂盛得遮天蔽日。夜风吹过,起伏如波涛,沙沙响成一片,犹似巨大的浪潮声。
月光透过缝隙洒下斑驳的光晕,她没有点燃火把,只能凭借这唯一的光源辨识着道路。由于下了一场雪,山道显得十分崎岖难行。
背后箭矢不断飞来,寇眉生没能全部躲过,一支扎进了腿里。她顾不得许多,试探着握住箭杆往外拉,却连带血液往外汩汩直冒,瞬间脸色煞白,剧烈的痛楚席卷半边身子。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忍着疼,只能折断半截长长的箭杆,不敢再轻举妄动。处在这样的境地,也不能继续待下去。
出人意料的是,走走停停,真的顺利地进入了茂盛的灌木丛中。寒意森森,夜色正浓。薄薄的雾气浮动在山峦间,愈发显得寂静。
为了避免被追上,寇眉生不得已选择走偏僻杂乱的矮灌木丛。藤萝、灌木、松柏相互交缠,荆棘丛生,密密麻麻,有的地方连下脚的空隙都没有。
但她在清河谷的时候也随成允章在山里到处走过,有野外生存的经验,所以并不觉得害怕。用匕首劈开挡在前面的障碍,慢慢地向前走。
低低的虫鸣时断时续,若有若无。
寇眉生全神贯注地清理荆棘,一时连伤口的疼痛都感觉不到多少了。山谷不远处传来人声。
“不要让她跑了,肯定是往这边去了!快追!”
一个,两个,三个……
几乎能够看到影影绰绰的火光在跳跃。
寇眉生低咒一声,连喘息的机会都来不及,又立即快速前进,在灌木树藤间穿行。
眼前突然悄无声息地蹿出来一个黑影,明亮的剑光在月色中杀气袭人,她吓了一跳,敏捷地躲过一击,擦肩而过时手肘顺势捅到他的心窝。
黑影踉跄了一下,又重新举剑,不过剑尖刚提起来,整个人却像耗尽力气轰然倒塌,栽到地上。
寇眉生愣了愣,用一截枯枝戳了戳他,没有反应。
死了?她蹲下身,借着迷蒙的月光,看见一张乌黑丑陋的脸,头发披散,衣服同样乱糟糟的,辨不出本来面目。
听到隐隐人语回荡,追兵距离越来越近。
形势危急,她不再停留,起身欲走,脚踝被一只手拽住。
低头看,那具“死尸”正牢牢抓着自己。原来没死?寇眉生用力抽了抽,发现抽不出来,又被迫蹲下,用手去掰。
哪知这人的手劲大的可以,简直像只螃蟹的钳子纹丝不动。
她怒了,压低声音警告:“再不放开,小心我直接砍断你的手!”
那人好像轻轻动了下,手却没松。
寇眉生郁闷,拿着匕首靠近一瞧,他似乎浑身在微微抽搐的样子,满头是汗,眉心揪成了个“川”字,嘴唇也闭得死紧,看起来在极力忍耐痛楚。
迟疑地将掌心放到他的额头上,触到一片热。
生病了?看他样子不像是跟那些月羌士兵一伙的,也不大会功夫,或许跟她一样是被月羌人追杀的?但她现在难以自保,更不想带着个拖油瓶。
“喂,听得见我说话吗?”寇眉生犹豫了一下,拍拍他的脸颊,不管他是否听见,继续道,“你是想让我带你一起走?”
没有回答,但拽着她脚踝的手已经表达了意思。
“好,带你走可以,你得放开我。”
话音一落,脚踝上的力道更大了。他仿佛识破了她的小伎俩,知道自己一旦松手,她马上就会头也不回地走掉。
寇眉生有点丧气地想,这人一副病病歪歪的模样,脑子倒还挺聪明。
“我真的带你走啊,你抓着我的手总行了吧。”她伸出手,妥协地说。
与其继续磨磨蹭蹭跟他耗在这里同归于尽,还不如先拼一拼运气。
那人一声不吭,又钳住了她的手。
他就是铁了心死也要拉上她这个垫背的吧?寇眉生觉得无语,很想张口大骂,最后却只能使劲把他沉重的身体扶起来,而他摇摇晃晃,几乎毫不客气地把重量压到她身上。
火把的亮光一个个接近,来的方向五六个,而另一侧则出现了更多,连成了一条长线。
寇眉生大感诧异,为什么要离开的那边也会有这么多人?远远超过了来时的路。
余光瞥到半倚在自己身上,看不清脸孔的男人,难道是追这个人的?
意识到可能惹了麻烦,她此时却无暇追究,看着他几近褴褛的衣袍,冷冷道:“能走吗?”
他还是没说话。
寇眉生气不打一处来,明知他尚且有一丝丝清醒,竟维持沉默,恨不得直接一掌劈死他算了。看这情况,两边呈左右夹击之势,想走也走不了了。
她咬咬牙,望了望四周,故意留了几个朝南的痕迹,然后往相反的北边艰难地移动。寻到靠悬崖峭壁的一处地方,惊喜地发现有一堆虎刺梅和九重葛等植物。
寇眉生用匕首挑开几根长满刺的枝条,小声道:“进去,趴下。”
她弯腰扶着他躲到茂密的刺丛里,即使穿着厚厚的衣服,仍被尖利的刺划破了很多。而手上无法遮挡,也自然被割出了血痕。
虽然会受伤,但这是相对安全的躲避地方。
他们伏在地上,屏气凝神。而她,凝神侧耳倾听,透过枝条的缝隙警惕地观察外面。
月如银钩,山岚飘浮,天地静得只听见风声。
黑暗笼罩着山头。
良久,星星点点的火光亮起,远远传来几道人声,听不清楚,又很快消失。幸亏他们搜查得不仔细,只随便在附近转了转就离开了。
又等了许久,确定追兵都走远了,不会再找来,寇眉生才暗暗松了口气。
“你到底是什么人?难道是哑巴吗?”从头到尾没听见他说一句话,连她救了他也没反应,她心中十分不爽。
男子似乎强撑不下去了,一副昏沉沉,神志不清的样子,手指在地上轻轻敲了下。
真是哑巴?寇眉生睁大眼睛,默然了。
她觉得他的目光似乎一直落在自己脸上,好像在探寻什么,确定什么……
在她将信将疑的神情中,他又再次吃力滑动手指,缓缓写下一个字,随即陷入无限的混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