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由黛青色逐渐变成鱼肚白,初春的第一抹日光穿过晨雾,送来淡淡的温暖。
丝丝缕缕的光线从洞口照进来,山洞里慢慢明亮了些,红色的火星若隐若现,烧焦了的枯枝冒着袅袅青烟,缭绕在半空。
休息了几个时辰,体力恢复了许多。寇眉生低头,轻轻扯开衣襟一角,察看伤口。
伤口已经被撕下的中衣一角包好,白色的软布上沁着斑驳的红。虽然是胡乱处理了而已,但暂时止住了血。
昨夜被追杀,加上拖着个累赘费了很大力气,导致箭头没有及时拔出,所以后来取出来的时候,她痛得几乎晕厥,把咬在嘴里的树枝都差点咬断。
可她相信,天无绝人之路,自己一定不能倒下。
起身走至洞口,她撩起密密麻麻垂挂的藤萝,嗅到一股湿润、清新的草木香。
驰目四望,铅云低垂,蒙蒙雨雪弥漫,似从四面八方笼来,显得愈加幽静冷清,追兵大概很难搜到这里。
她活动了几下僵硬冰冷的四肢,返回到斜躺在一块大石头上的男子身边。
他脚上的鞋子磨得没了边,衣服陈旧,好几处打了补丁,到处是被树枝和勾刺划破的痕迹,破破烂烂,头发里还有几根杂草。整张脸不知抹了什么东西,乌黑辨不出本来的面目。
她瞅着他思考起来,看样子不是坏人,倒有点像乞丐,或者贫穷的村民……不过如果是为了躲避追杀,故意伪装也很有可能。
无论是哪一种,跟她无关。
她想起他昏睡前写下的那个字,“邺”,大概说的是邺城吧。除了这里,她想不到其他有联系的东西。
她对这个人一无所知,到底送不送他去邺城,她考虑了很久。最终决定先逃出月羌人的地盘,然后再斟酌。
寇眉生抓起他的手腕把了下脉,脉象依旧不平稳,时缓时快,摸摸额头,比昨夜稍微退了些烧。只是他还是没有清醒,一直皱着眉,满头大汗,还伴着轻轻的抽搐,神色并不轻松。
大约检查了一番,身上也没发现明显的伤痕,应该不是外伤所致。
没弄清楚到底是什么症状,为了防止加重病情,她不敢轻易用药草。
先不提外面的追兵是否散去,他这副模样要继续走很困难,只能等他恢复意识醒过来。
“水……”若有似无的微弱呢喃从干裂苍白的唇中溢出。
水?寇眉生凑近听清楚后愣了愣,这地方上哪儿找水去?
左右看看,忽然看到岩上的水珠从缝隙中一颗颗坠落,在地面磨成了小小的水洼。她连忙站起来,走到水滴落的位置,用双手接住。
可惜还没走几步,将近半碗水从指缝漏出,她蹲到他身边,低声说:“张嘴。”
清凉的水从手中流下,缓缓渗进他干燥的唇齿里,他无意识地微张着嘴,接受那滋润的液体。
但这点点滴滴的水犹如杯水车薪,远远不足以浇灭烧在他肺腑之间的那团火,揭开蔓延在眼前的浓黑帘幕,他还想要更多、更多……
灵光一现,寇眉生想了想,又从中衣撕了一条布,让水彻底打湿,然后用力扭布条,重新挤出水来。
这个办法果然比徒手接水要好的多,起码不会浪费。
他如在地狱业火中炙烤,四周却像寸草不生的荒芜旷野,天地间充斥着死亡和枯萎的黑暗,只有冰冷。
仿佛再次回到多年以前的那天,回到曾经的孑然一身,独自在无尽的荒原上行走,盲目漠然。从前是一个人,如今也是一个人,永世孤独着,然后被暗无天日的夜吞噬着,直至化为齑粉……
可是,突然间,有一丝清澈的水流淌过,犹如盘古的巨斧劈开了这片黑暗,温柔地牵动早已麻木的神经……为他点了一盏小小的蜡烛,将他的迷途照亮。
寇眉生歇了片刻,觉得差不多了,拿起匕首出去寻找食物,顺便看看追兵的动向。没多久,她摘草叶子包了一捧榛子、橡栗回来,重新生火,扔在火堆边烤。
用余温烤着野果壳,等听到轻微的破裂声,才用树枝全部扫出来。
她背对着他坐在火堆旁,开始认真地剥壳,尝了几个,似乎味道不怎么样,不过果腹还是勉强可以。
不一会儿,感到一道视线落在身上,她偏头,看到他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或许是元气大伤,精神看来不足,气息也不平静。
“醒了就吃点东西吧,饿着肚子可是没力气走路的。”寇眉生递给他几个剥好的榛子。
他微微动了动,勉强支起上半身靠在石壁上,看着掌心里的食物,不知道是什么表情,却久久没有动作。
她挑眉:“怎么,怕我下毒啊?”
才说完,他就捻起两个,喂进嘴里,慢慢咀嚼。眉头似乎皱了下,然后看向她。
“你是想问我从哪里捡来这些东西的?”即使他不说话,寇眉生好像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可是曾经在山里生活过三年的人,什么地方没有去过,找到食物还不算太难。”
她说得轻描淡写,甚至带着一丝骄傲的自信,仿佛已经不再受国破家亡后被迫沦落的那不堪回首的记忆的影响了。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墨黑的瞳孔蓦地收缩,黯然了一下。似乎极力忍耐着什么,目光飘忽像在沉思。
她究竟承受过多深的伤害,经历过多可怕的事情?
就算语气平淡,三言两语,某些想象的画面已经呼之欲出……就是这样的她,在昨晚细心照顾了自己大半夜。
他感觉得到她不时在把脉,探他额头的温度,还有以防他陷入昏死轻轻的呼唤。
冬天的食物原本就很少,更别提这种荒僻的山中。她说的轻松,其实一定找了很久吧?
果实带着淡淡的余温,她的技术并不好,烤得半生半熟,吃在嘴里甚至有点涩涩的,但他还是认真地品尝其中的味道,连一粒碎屑也不曾落下,忽然觉得这是这辈子至今为止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
因为吃了东西,不仅缓解了饥饿,甚至浑身似刀劈的痛楚仿佛也跟着减轻了,变得柔软平和。
干枯的树枝在火中噼啪响着,明黄色的火星稍微驱散了些双手的冰冷。身体很累很沉重,意识却已十分清醒了。
她静静地坐着,他也静静地坐着,只有燃烧枯枝的毕剥声清晰地响着。
寇眉生吃饱了,把剩下剥好的果子全都放到他旁边,拍拍手继续烤火。出去一趟,她的衣服湿漉漉的,黏着身体十分不舒服。
吃着吃着,他猛地咳嗽了几声,连带着掌心的果仁滚落下来。
果仁转了几个圈,裹满灰尘。
“你慢点啊,”她不明白他吃东西怎么都被呛着,见他像要弯腰去捡落在地上的几颗,淡淡地说道,“已经掉在地上脏了的东西就别吃了。”
他身体僵了一瞬,撑着手臂重新靠回去,尽量平复气息,终于缓和了呼吸,不再动作。
“昨天晚上你浑身滚烫,嘴唇苍白,还颤抖个不停,我以为你熬不过去,没想到今天醒了。可惜你不会说话,不然,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她抱着膝盖说。
他拿着榛子的手一顿,默然无语,半晌,用树枝在地上写下一个字:问。
寇眉生盯着他道:“你真是惜字如金……那好吧,昨天也算是我救了你一命,你要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虽然是他硬拽着让她走不了的,但没有她,搞不好他真的活不下去呢?
这个人说不了话,可总让人感觉不像是普通人。
他迟疑片刻,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有人追杀你?”她一口气问出最重要的两个疑问。
她给他喂水的时候试着擦他的脸,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子,却发现水不起作用。这人还真是考虑的周全啊,连这点都想到了。
那双眼睛在肮脏的脸上并没有跟着黯淡,反衬得极其深邃,始终蒙着一层雾气,看不清里面隐藏着的情绪。
他低头,慢慢写下四个字:无可奉告。
寇眉生怒了:“你不想解释后面两个问题我可以理解,但名字都不告诉,我怎么叫你?总不能一直喂喂喂,或者你你你吧?”
他的眸光微微闪烁,视线移开。
“不说?那我就随便叫了?”见他半晌没反应,她撑着下巴凝视着他半是玩笑道,“看你一身脏兮兮,长得这么丑陋,那就叫阿丑好了。”
她就是故意刺激他,不信他不说实话。
显然,她失算了。
别说实话实说,他似乎对此毫无反应,完全不介意。吃完了果实,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寇眉生无趣,懒得理他古怪的行为了。反正她会想办法离开这里,至于他如何,看她心情走一步是一步。
既然他清醒,证明体力在渐渐恢复,走路应该没多大关系。刚才出去找食物的过程中,特意绕了个圈走得远一些,很多灌木草丛的确有被踩踏砍断的痕迹,不过暂时没见到追兵,也无人搜索,趁这个时机离开最好。
其实,她本来可以抛下他自己走,可犹豫片刻后,还是回来了。
或许,做不到铁石心肠的结果就是自讨苦吃吧。
寇眉生把斗篷解下来,盖在身上。老实说,她此时感到很疲惫,因为担心他的病没怎么睡好,又有伤在身,现在纯粹靠毅力支撑着。
她毕竟是个女子,没有那么强悍的身体,但必须养足精神才能做接下的事,准备再小憩一阵,然后出发。
天已经大亮,外面不断地飘着小雨,将春寒渲染得更加浓烈了。
冷风吹动藤蔓,从缝隙间漏进来,将火苗吹得恹恹欲灭。
他缓缓走到洞口,回头看了眼闭眼睡着,脸色微微泛白的女子,莫名笑了笑,似欣慰,似黯然。
恍恍惚惚中,寇眉生好像身处皇宫苑囿间,一盏盏宫灯映亮红墙,金砖碧瓦在夜色下安静地沉睡。
萧瑟的风吹拂着头发,脸上一片片冰凉。周围一个人也看不到,她走啊走,走了许久,可总是绕来绕去,像一座迷宫永远没有尽头。
她张大嘴,却发不出声音,想后退,发现身后一团漆黑,如同吃人的怪兽等着饵食自投罗网。
她焦急,心中又累又乱,无计可施,突然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呼喊声传来。她循着声音追去,穿过无数长廊,走过繁华百草,看到男子迎风而立,在高楼上叫着谁的名字。
月光在他脚边轻轻流淌,旋转,模糊了视线,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是月亮中走出来的一般,缥缈得像转瞬即逝的风沙。
一种说不清的怅惘自心底缓慢扩散……
“连琮!”寇眉生大喊着,眼前蓦地一亮。
没有月亮,没有宫殿,也没有思念的那个人。
她醒来时,山洞里空荡荡的。她忍不住自嘲似的笑了下,居然梦到连琮了,他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样,会让她出现在他的梦中呢?
对,她还想见他,还想跟他见面,所以要尽快离开这里。
没看到阿丑的身影,她连忙翻身披上斗篷,用泥土熄灭篝火,随意踢了几脚弄散,随即掀开藤萝走出洞口。
刚出去,就看到他背对着自己站在树下。
“阿丑?”她低声叫。
他没有回应,只是安静地站着,抬头眺望被树叶割裂的天空,那是飘着冷雨,没有鸟儿飞翔,云也沉闷得快要塌下来的天空。
几乎看不见一丝阳光,目之所及是从浅白一点点变成越来越深的灰色,然后团团相聚,层层相叠,直到变成厚重的乌黑。
犹如他此刻的心情。
转身时,那张脸依旧看不出情绪,他嘴角微动,她以为他又要写字,他却只是比了个催促她出发的手势。
她没有在他昏迷的时候抛下他,与她相处的短短几个时辰,也许是一段美好到令人沉醉的时光,可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也不能让她被久困于此地。